春福應聲而入,楊素把那幾頁寫有回復的信紙裝進了信封之中,又把口仔細地以火漆封好,然后才交給了春福,對他說道:“有勞公公再跑一趟,把這信轉交給太子殿下。我兒玄感,護送公公入宮。”
楊素言罷對著楊玄感使了個眼色。楊玄感心領神會,這封信關系到楊家的身家性命,萬一落到別人的手里,那一切皆有可能了,所以務必要保證此信交到楊廣本人的手中,不能出任何差錯。
于是楊玄感拱手應諾,陪著春福一起走出了門,不知不覺間,楊玄感發現自己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水,內衣已經被浸得濕透,即使是上次與突厥大戰時,也從沒有象這樣緊張過。
二人一路走向大福宮的宮門,那春福一路之上也是不停地在擦汗,沒有半句話,楊玄感比他高了不少,加上春福走路一直微微彎著腰,看起來更是海拔懸殊。
但現在兩人都是心急如焚,也顧不得這許多,一路快步,甚至連與雄闊海帶領的巡邏隊打了照面時,楊玄感也顧不得說話,只是點頭示意,便擦肩而過。
片刻之后二人來到了大福宮的宮門外,守在門前的有十余名矯健的衛士,為首的一名將軍看到兩人過來,便上前一步,道:“請出示令牌。”
春福看了一眼楊玄感,從懷里摸出一面令牌,遞給了那都尉,此人拿過后一看,還給了春福,道:“你可以進去了。”
楊玄感沉聲道:“左仆射楊大人命我護衛這位公公回去,還請行個方便。”
為首的那名將軍面露難色:“楊將軍,不是我們信不過將軍。實在是上面的命令難違,還請體諒一下兄弟們的苦衷。”
楊玄感上前仔細看了看那名將官,一下子認出了此人是跟隨自己打過突厥的一名驍果親衛。名叫張童兒,以前還跟著雄闊海在越國公府里當過幾年的值。和自己也算是熟人。
于是楊玄感哈哈一笑:“張童兒,這位公公身上有重要的奏折,不能出任何差錯,一定要面呈太子,所以越國公特意讓我一路護送,還請行個方便。”
張童兒的聲音里充滿了遲疑,道:“這……”
楊玄感上前一步,低聲對張童兒道:“將來是太子登位。家父這份奏折是緊急給太子了,你應該明白此中利害。”
張童兒聽了后臉色一變,道:“楊將軍,這些小人都明白,可是小人……”
楊玄感轉念一想,眼珠子一轉,微微一笑,解下了腰間的佩劍:“如果李都尉擔心本將身帶兵器,會危及里面的人的安全,那本將把兵器留下。赤手空拳地進去,這下你應該不用擔心了吧。”
張童兒咬了咬牙,一跺腳。接過了楊玄感的佩劍,低聲道:“將軍速去速回,不要讓小的太為難。”
楊玄感跟在春福的后面,一路疾行,偌大的廣場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正殿門口守著的兩個人也不是頂盔貫甲的衛士,而是跟這春福一樣打扮的內侍,手上也沒有任何兵器。
楊廣的臨時寢宮是在大寶殿旁邊的偏殿。門口連一個內侍宮人也沒有,楊玄感跟著春福走了過去。卻遠遠地聽到一男一女正在說話。
那男的聲音中氣十足,但語速卻很快。象連珠炮一樣,隔著遠遠的聽不太真切,而那女的聲音異常好聽,如珠落玉盤,偶爾夾雜在那男人的聲音里,顯得格外地悅耳。
春福在門外恭聲道:“奴婢春福,見過太子,見過貴妃娘娘。”
宮中的二人停止了說話,稍后,一身黃色絹衣的楊廣走了出來,楊玄感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楊廣了,這一看卻覺得樣貌和三年前沒太大的分別,只是人顯得很憔悴,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神色也很疲憊。
楊廣一看楊玄感,換上了一副笑臉,道:“賢侄,好久不見了。”
楊玄感連忙一行禮道:“見過太子殿下,玄感前幾年丁憂在家,未能拜見殿下,萬望恕罪。”
楊廣笑著擺了擺手道:“你我之間就不用這么客氣了,昭兒好久沒見你了,上一次來見孤的時候,還跟孤念叨此事呢。”
楊玄感想起楊昭自從頂替了楊廣的晉王之位后就搬離了東宮,離開了父母,曾經和自己也說過孤獨寂寞,希望能多和自己與李密出來跑跑馬說說話。
可楊玄感這一年來只顧著游歷四方,倒是把胖子(楊玄感私下里對楊昭的稱呼)擱在了一邊,心中不免傷感起來,眼圈一熱,忙低下了頭。
楊廣看他這樣,哈哈一笑,轉向了春福,道:“越國公的回信何在?”
春福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從袖中拿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了楊廣,楊廣接過了信后,也沒細看,對著楊玄感笑了笑:“過幾天后孤再與越國公和賢侄暢飲,先失陪了。”說罷轉身向殿內走去。
春福意味深長地沖著楊玄感笑了笑:“楊將軍,咱家就不陪你了,你請便。”說完后轉身匆匆地向著大寶殿方向奔去,速度竟然比剛才還要快上不少。
楊玄感搖了搖頭,心道這太監究竟是怎么了,這樣直接跑向大殿,難不成是內急要出恭么,聽說這些閹人的小便與常人不太一樣,經常會不受控制地自己流出來,會不會是剛才跑得太急,已經尿了褲子呢?
楊玄感想著想著,已經差不多快走到了那宮門處,突然只聽空蕩蕩的廣場處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面只聽到有人在叫道:“賢侄,請留步。”
楊玄感一回頭,只見楊廣滿頭大汗地在后面奔了過來,氣喘吁吁,聲音里透出一股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來,頭發散亂,額前的的一綹頭發貼在了腦門上。一只腳上空空如也,居然連鞋子都跑掉了。
楊玄感嚇了一跳,他從沒想過楊廣會如此狼狽。趕緊下跪準備磕頭行禮,頭還沒來得及與地面親密接觸。就被楊廣一把拉起,耳朵里盡是楊廣的粗重的喘息聲。
楊玄感一看楊廣的表情,嘴巴都快驚得合不攏了,只見一向斯文儒雅的楊勇,此時雙眼通紅,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起來,樣子著實嚇人。
楊廣低聲道:“賢侄速與孤來。有要事相商。”也不待楊玄感答話,便將他拉到了廣場角落里的一個僻靜無人之處。
楊玄感站定后,訝道:“太子殿下,您這是……”
楊廣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的話:“先不管他,我們都上了春福的當了,你父親的那封書信只怕現在已經落到了皇上的手里。”
楊玄感整個人如遭五雷轟頂,眼前一黑,差點沒有暈倒,他晃了兩晃,好不容易站住。定了定心神,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廣咬牙切齒地說道:“都是陳貴人這個蠢貨,識人不明。把個白眼狼放在身邊,那春福是父皇的人!這下子完蛋了。”
“剛才孤回殿一看,那信里居然是張白紙,再出來時春福已經不見了,孤遠遠地看到他已經進了父皇的的寢宮,一定是把越國公給孤的回信拿去給父皇看了。”
楊玄感聽得腦袋要炸,也顧不得尊卑禮儀了,忙問道:“這是春福的個人意思還是陳貴人的意思?”
楊廣突然醒悟了過來:“對啊,會不會就是那個賤人的意思?孤怎么就沒看出來呢。居然還信了她這么多年?”
楊玄感連忙道:“那現在您回去看一下您的偏殿里,陳貴人還在不在。”
楊廣點了點頭。馬上奔向了自己的偏殿,過了片刻。他又跑了回來,這一回連腳上的那只跑掉的鞋子也穿上了,一見楊玄感便道:“這賤人不在,現在清楚了,這事一定是她所主使的,眼見春福敗露了,馬上就回到了父皇那里。這可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
楊玄感剛才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渡過了最初的慌亂與不知所措后,他的腦子里漸漸地理清出了頭緒,低聲道:“殿下勿急,現在這仁壽宮的守衛還全部掌握在殿下手中,只要能控制這點,就不怕,皇上就算是想對殿下和我父親不利,也要調大興的兵才行。現在這情況他是絕對不可能下手的。”
楊廣微微一怔,馬上反應了過來,臉上帶了一絲喜色:“對啊!”
楊玄感繼續說道:“而且皇上現在應該已經看完了這信了,卻是沒有任何動作,這證明只是這一封信,他也未必會對太子絕望,信中雖然說了不少他身后的應對之事,但畢竟沒有直接針對過皇上本人,他看了會憤怒,但未必就會因此罷家父的官,更不用說廢太子之位。”
楊廣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楊玄感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為防萬一,還是要早作打算,實不相瞞,家父已經派了府中的門客在這宮外接應,一旦有變,可以隨時傳遞消息。”
楊玄感看了看院墻外柳述的那個簽押房的方向,繼續低聲道:“要是皇上真的想對太子不利,一定是會派柳駙馬去大興傳旨讓楊勇過來,所以只要太子緊緊地盯住柳駙馬,就不用擔心此事。”
楊廣沉吟了一下,說道:“于仲文雖然是孤的人,但交情沒有宇文述這么深,而且孤從沒和他商量過奪位的事情,真到了生死抉擇的時候,他未必敢站在我這一邊,現在我們必須作好最壞的打算。”
“這仁壽宮的宮衛,多數是原來東宮的衛士,楊勇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在東宮了,這次父皇來仁壽宮,特意是調了于仲文帶著這些衛士們,未必完全會忠于孤。”
“但現在留守東宮的人里,從宇文述到最普通的衛士,完全都是孤從晉王府帶過去,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孤把這些人放在了東宮,以保護我的家眷,原本沒想著這里會出事,可現在鬧成這樣,也沒辦法了。賢侄,現在孤跟你們楊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是出了事誰也跑不了。你能幫孤一個忙嗎?”
楊玄感沒想到這位天下聞名的才子現在會把這些事說得如此赤裸裸,心中不免多出了一份厭惡。但臉上仍然不動聲色地說道:“殿下盡管吩咐,敢不從命?!”
楊廣從懷里取出了半塊令牌,交給了楊玄感,道:“這半塊令牌是孤出來前跟宇文述將軍對證的信物,為的就是防這萬一。你最好親自跑一趟大興,把這塊令牌交給宇文將軍,讓他火速派東宮的衛隊來這里,至于孤的家眷。留下百人左右護衛就行了,大部隊全部連夜過來,在山下潛伏。”
楊玄感接過了令牌,轉身欲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收回了腳步:“不對啊,殿下,若是東宮的部隊這樣調動,要不要虎符?若是沒有虎符擅自調動部隊,會不會被長孫將軍的衛戍部隊所阻攔?”
楊廣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現在管不了這許多。長孫晟現在動向不明,但應該不會直接在沒有皇上下詔的情況下與孤撕破臉,東宮的衛隊只有數千驍果。又全是騎兵,全部是枕戈待旦,只要接到命令,半個時辰不到就可以出城。”
楊玄感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聲“是”,便急急地奔向了宮門。
從張童兒手中接過了佩劍后,楊玄感甚至來不及和他打招呼,便直接奔向了楊素的臥室。
臥室的燈還亮著,楊素的那如山岳一般沉峙的身形映在了窗戶紙上。門口一個守衛也沒有,楊玄感顧不得許多。直接撞進了門,低聲道:“父親。大事不好。”
楊素好象并不是太吃驚,他點了點頭,冷冷的聲音中透出一股鎮定:“我能猜到,你去了這么久沒回,一定是有事發生,慢慢說。”
“春福和陳貴人都倒向了皇上,把那信騙去給了皇上,現在太子給了我半塊令牌,要我馬上調宇文述留守東宮的衛隊過來,接管這里的局勢。”
楊素的身子微微一震,盡管他料到會出事,但不知事情如此嚴重,他的額頭上開始沁出汗水,微微地閉上了眼睛,撫須思考起來,而楊玄感則趕緊守在了門外,警惕地四下張望著,防止有人偷聽。
少頃,楊素睜開了眼睛,楊玄感馬上一個箭步沖到了他的面前,低聲問道:“該怎么辦?”
楊素也低聲道:“為何春福身上的信件變成了白紙,你想過沒有?”
楊玄感剛才事發突然,沒考慮到這個問題,一下子被問住了,仔細一想,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必定是早早地留了一份空白信在袖子里,給太子信時使了掉包計把我們的信件換成了那張白紙。”
楊素沉聲道:“不錯,此事必是他早有預謀,如果不是你跟在身邊,肯定直接就找皇上去報信了。”
“因為為父多了個心眼,叫你跟著一起走,他明白了用意,才用出了這個掉包計,只怕是他早就算定了以太子的個性,不會在你這個外人面前拆看信件,這就給了他脫身的時間。”
楊玄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所以這春福是早有預謀的了?”
楊素道:“不錯,他其實有了太子的手書時本可直接去告密,但那樣只能定太子一個不孝之罪,但如果是取得了為父的手書,那事情的性質就變了,這是太子勾結重臣,有圖謀不軌之嫌,想必皇上現在已經是出離憤怒啦。”
楊玄感急忙道:“可是皇上現在還沒有任何動作啊,剛才太子分析,只憑這件事怕是不會對他下手,而且……”
楊素直接擺了擺斷了楊玄感的話頭,道:“你太不了解皇上了,我跟皇上打了一輩子交道,深知他對權力的警惕,任何人哪怕只要具有了威脅他權力的可能,他都會毫不猶豫的鏟除,我跟他關系再好能親得過高颎嗎?他現在沒有動手,只怕不是因為不想動我,而是在作計劃,在評估得失。”
“你也知道,現在這仁壽宮內外都是東宮的衛隊,但卻是于仲文帶領的前東宮衛隊,太子對他們不放心,但皇上同樣不敢冒險用這些人把我們拿下,現在是麻桿打狼兩頭怕,太子不敢賭這些人的忠誠,皇上也不敢,他要想動我們,只有用長孫晟。”
“但他現在要想去傳喚長孫晟的話,恐怕只能派兵部尚書,他的好女婿柳述過去,這人被我們完全盯住了,真要是皇上傳他,只怕太子會咬牙拼個魚死網破,強行下令于仲文扣住此人。到時候于仲文的動向就是最關鍵的了。”
楊玄感急道:“那父親的意思是,馬上去緊急聯系于仲文,把太子的意思提前告訴他,讓他站在我們一邊嗎?”
楊素眼中冷冷的寒芒一閃,一下子站了起來:“不,這個辦法沒用,于仲文在沒有思想準備的壓力下,你直接逼他,很可能反而倒向皇上,而且太子沒有給你任何與于仲文聯絡的信物,他也未必會信你。現在太子出不來,于仲文進不去,這條路絕不能走。”
楊玄感急得渾身汗出如漿:“到底怎么辦?”
楊素的須發突然無風自飄,雙眼神光暴射:“我馬上擬詔,讓于仲文率部下山,去大興與宇文述換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