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榮嘆了口氣:“幽州這里,是軍事重地,西北靠著突厥,北邊還有契丹和奚人,東北邊的高句麗人也時不時地越過遼河來犯,前任的幽州總管李崇就是在與突厥作戰時壯烈戰死沙場的。
我燕榮鎮守幽州多年,雖然手段有些酷烈,但也是為了肅清敵軍的奸細和那些奸滑不法之徒,以保邊關的安寧。王將軍,我不稱呼你為長史,只認你是個軍人,你說朝廷在這時候派來元長史這么個文人,是不是來抓我燕榮的把柄的?”
王世充的眉毛微微一動,笑道:“燕總管,何至于此,我記得您母親還在時,每年都特意請旨回大興一趟,只怕您此舉不僅是為了盡孝,也是讓圣上寬心吧。”
燕榮的臉色一變:“王儀同,何出此言?”
王世充哈哈一笑:“身為大將,手握重兵,又常年身居邊關,總攬軍政,這樣如何能讓皇上安心呢?幽州乃邊關重地,您又是百戰宿將,卻能在這里一呆十幾年,天下各大州的總管,就是圣上的幾個親生兒子,都在各州間換來換去,誰也沒有您呆得久,這種保身之道,就是末將要向大帥學習的第一樣。”
燕榮突然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王儀同,都傳說你人極精明,舌燦蓮花,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得好!不錯。每年主動進京。就是讓圣上寬心之舉,讓你給說中了,只是前年我老母去世,以后再想這樣回京,也沒了好辦法,王儀同,你既然足智多謀,可有什么好辦法教我呢?”
王世充看了看左右的軍士。作出一番欲言又止的樣子:“這……”
燕榮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大笑道:“無妨,都是我多年的忠心部下,不用擔心你我的言談會外泄。”
王世充淡然一笑:“大帥可曾忘了皇甫孝諧之事?”
燕榮的臉色一下子大變,嘴角邊抽了兩下,咬咬牙,大聲道:“你等暫先退下,我和王儀同有事商量。”
堂上的護衛們走了個干凈,王世充走到燕榮的大案之前,悄悄地說道:“總管。不瞞你說,圣上這回因為王世積的案子。已經對邊關的大將和各州的非親王總管們起了疑心,您的禍事,只怕為時不遠啦。”
燕榮臉上的肌肉跳了跳,也壓低了聲音:“我不是王世積,沒有他那樣的勃勃野心,皇上是知道的,十幾年來我都主動每年回京,就如你剛才所言,就是想表示我是忠于皇上,沒有二心,不用他宣,我每年自己回,這還不行嗎?”
王世充冷笑道:“那王世積又何嘗不是如何?他都主動交了兵權,在家里喝酒裝病了,就是這樣都沒逃過一劫。更何況您在這幽州的手段,連末將這樣遠在大興的都有所耳聞,突厥還在時,圣上要倚仗您這樣的大將守邊,現在突厥已經完蛋,至少二十年內不會再構成威脅,您覺得皇上還會象以前那樣容忍您嗎?”
燕榮聽得冷汗直冒,聲音也失去了剛才的鎮定與囂張:“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王世充嘆了口氣:“為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上表請辭,解甲歸田,還可保全家老小,去年您和王世積都回過大興了,現在沒有合適的理由,也不方便再回去,如果您舍不得這總管之位,那稱病不視事,讓這元長史來署理公事,不要在這段時間內給他抓到什么把柄,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燕榮幾乎要跳起來:“什么?給這臭文人騎到頭上?我呸!他也配!”
王世充心中冷笑,這激將之法果然起作用,燕榮果然是驕橫慣了,又不知進退,那自己作死就怪不得別人了,但他臉上仍然擺出一副驚慌的樣子,連連擺手:“啊呀,大帥,小點聲,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實不相瞞,這次元長史可是帶了尚方寶劍來的,你可千萬別和他正面起了沖突!”
燕榮心中一驚,坐了下來,壓低聲音:“什么尚方寶劍?”
王世充微微一笑:“圣上有旨,元長史在幽州如果犯了事需要處罰,打十下板子以上的刑罰,一定要上報圣上批準才行!”
燕榮睜大了眼睛:“就這個?”
王世充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就是這個,大帥,您可千萬不能違了皇上的意思啊。”
燕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憤怒,整個人鐵塔般的身子不住地搖晃,而王世充明顯可以感覺到他抑制不住的怒火,就象燃燒的火山一樣,隨時都要噴發:“好個匹夫,竟然敢如此戲耍老子!還他娘的什么尚方寶劍,不把這小子收拾了,老子這名字倒過來寫!”
燕榮這一下怒氣沖天,嚷嚷的聲音大得能把房頂都給掀翻,外面離了幾十步遠的堂下武士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還以為是王世充冒犯了燕榮,紛紛沖上堂來,刀劍拔出一半,只等燕榮一聲令下,就要把王世充給拿下。
燕榮一看這些人沖上來,怒氣更盛,抄起驚堂木狠狠地砸在離得最近的一個軍士臉上,吼道:“上來干鳥啊!沒看到本總管正在和王儀同議事吧,全都給我退下!”
那名軍士的臉上給砸得一塊烏青,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都起了一個包,但連摸都不敢摸一下,收刀回鞘,低頭倒退了出去。
王世充心中雪亮,這燕榮刻薄寡恩,完全以威勢凌人,只怕屬下這些人也都是懷恨在心,一旦楊堅真的想要查他,這些人一定個個都變身皇甫孝諧,大開批斗會,把燕榮這些年做的事情全給抖落出來。到時候不氣得楊堅要他的命。才叫怪了。這地方看來不能久留,得早點抽身離開,才是上策。
于是王世充微微一笑:“大帥息怒,這只是圣上聽了元長史的話后,為了打消他的顧慮,臨時給他的一道旨意罷了,他并不是來查辦您的,相反。剛才您也看到了,元長史見了您就象老鼠見了貓似的,哪還敢找您的麻煩呢。”
燕榮恨恨地說道:“這種酸臭文人本帥見得多了,表面上看是恭順得很,可只要一轉身就會抓你的把柄,打你的小報告,這幽州先后來過三任長史,全是這副德性,全給我趕走了,所以長史之位長年空缺。現在皇上派了這么個東西過來,又給他下了這種旨意。意思還不是明擺著嗎?只要我稍微軟一軟,這小子就會查我,然后編造各種黑材料遞上去,哼,我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王世充小聲地說道:“大帥,元長史可是有皇命在身的,不同于以往公派過來的長史,我勸您還是三思而后行!”
燕榮擺了擺手:“不用再說,王儀同,今天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至于元弘嗣那小子,我自有辦法收拾,你且看好就是。”
王世充變得愁眉苦臉:“燕總管,您看我王世充,白身從軍,無權無勢,您燕總管是封疆一方的重臣,自不必說,元長史的父親是威名赫赫的元尚書,即使人不在了,元家仍然在京中的人脈廣泛,朋友眾多,所以這回連越國公都舉薦他過來,這也是末將惹不起的,末將以前一直在高仆射手下效力,前一陣大破突厥時也受了高仆射的不少關照,所以高仆射才讓末將跟您支會一聲,給您提個醒。
可是末將這樣一來,夾在中間實在不太好做人啊,事情鬧大了,只怕高仆射也無法為您周旋,所以還請您以大局為重,別跟元長史斗氣了,你看他那個樣子,哪敢真的惹您啊。”
燕榮傲然擺了擺手:“王儀同,不必再勸,本帥知道你夾在中間為難,此事不會拖累于你,這樣好了,本帥這里正好有些公務,需要上報朝廷批報,你就帶著這些公文,回大興一趟,見到了高仆射,把這里的事跟他講明,他自然心中有數,不會再安排你來此受這夾板氣的。”
王世充搖了搖頭,小聲說道:“大帥,元長史可是越國公舉薦的,您就算不把他放在眼里,也要顧及越國公啊,他現在可是大勝而歸,風光無限啊,就連高仆射也要讓他三分!”
燕榮重重地“哼”了一聲:“別人都怕楊素,我可不怕,跟他同朝為官為將一輩子了,我燕榮哪次比他差了?這次只不過他運氣好,撈到了出擊突厥的主帥位子罷了,要是換了我燕榮領軍,一樣可以大獲全勝,滿朝文武,我只服高仆射一個,還不至于怕了他楊素,更不至于連他舉薦的一個文人都不敢收拾!”
說到這里,燕榮恨恨地對王世充說道:“王儀同,我這就寫公文,明天一早,你就帶上公文和那些上報的文書回去,等我收拾了元弘嗣,再讓你回來當幽州長史,到時候你我聯手,在這里好好做番事業。豈不快哉!”
王世充心中暗道:燕總管,只怕下次我再來時,你就不在了。但他仍然面露喜色,對著燕榮一拱手,笑道:“多謝大帥!”
回到了驛館之后,王世充卻發現元弘嗣早已經如熱鍋螞蟻一般地等在自己的房中了,一見到王世充,立馬哭喪著臉奔了上來,緊緊地拉著王世充的手:“行滿,這回怎么辦啊,你可千萬得救我!”
王世充這一路與元弘嗣同行,深知此人是個欺軟怕硬的廢物,罰起奴仆下人來那是兇猛得緊,可見了厲害角色又軟得象只貓,他從心底里厭惡這個家伙,甚至不止一次地懷疑是不是元巖長年在外,老婆在家寂寞偷人,才生下了這么個廢物兒子,雖說虎父犬子是世家常態,可這位元公子連個犬子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一只毛毛蟲。
但王世充的臉上卻擺出了一副笑容,握緊了元弘嗣的手:“元兄,勿慮,燕總管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兇暴,剛才對小弟就很客氣嘛。”
元弘嗣嘆了口氣:“那是對你。行滿。你從軍南征北戰。武名早已經傳遍天下,而我只是靠了父蔭,加上在當年滅陳時跟著大軍一路混了點軍功,雖然也升了個上儀同,但跟你那個刀山血海里打出來的,那可是天差地別,在燕總管眼里,最討厭我這種文弱書生啦。你沒看今天他對我是啥態度嗎?”
王世充臉上掛著笑容,卻壓低了聲音:“元兄,當心隔墻有耳!”
元弘嗣馬上反應了過來,大聲道:“全都退下,到屋外守著,沒我吩咐,不許進入驛館!”
門口一直恭立的那名驛丞臉上現出一絲難色:“元長史,燕總管可是吩咐過,不得離開您一步,有什么需要。全力滿足的。”
元弘嗣本想發作,卻突然意識到這是燕榮的地盤。自己不能隨便發官威,于是換了一副笑臉,說道:“本官跟王副長史有公事相商,你等暫先退下,有事我自然會叫你們,現在這就是本官的需要,明白嗎?”
那驛丞還有些猶豫,王世充哈哈一笑,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順便把一塊玉佩塞進他的手里:“元長史都這么說了,你就聽長官的命令,對不對?”
那驛丞先是臉上一驚,轉而感受到了玉佩的冰涼,立即臉上堆滿了笑容,連連點頭哈腰:“下官謹遵二位上官的吩咐。”說著,便轉身把所有的仆役侍女全部趕了出,順便悄悄地把那玉佩籠進了自己的袖子。
人走了個干凈,王世充和元弘嗣雙雙跪坐在了驛館內的矮榻前,王世充低聲道:“元兄,情況不是太妙,你最近要當心點,看來燕總管要找你麻煩了。”
元弘嗣的臉都嚇白了,嘴唇直打哆嗦:“怎么回事?”
王世充搖了搖頭:“元兄這次來是越國公保舉的,而且得了圣上的令,不許燕總管隨便地責罰您,杖刑超過十下,就要上報,對吧。”
元弘嗣點了點頭,這些事情他在路上跟王世充說過。
王世充嘆了口氣:“元兄,剛才燕總管留我下來的時候,問了半天你的事情,這次是誰人保舉,來了做什么,還有什么密旨,都直接當面問了,你也知道燕總管的威嚴,兄弟我不敢有所隱瞞,再說那些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兄弟想著如果把越國公和圣旨這兩道殺手锏一拿出來,燕總管也不至于太過為難元兄。
可沒想到燕總管一聽,反而大怒,說了不少對越國公不敬的話,還說元兄拿著雞毛當令箭,故意耍他,要給你點顏色看看呢!”
元弘嗣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緊緊地抓著王世充的手:“行滿,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王世充低聲道:“剛才我在那里已經是百般相勸了,可是燕總管好象更加來氣,差點把我打一頓,那些外面如狼似虎的兵將們沖了進來,個個刀出鞘,一句話不對付,可能兄弟我這條命就交待在這里了,想來我這心現在還在跳啊!”他說著抹了抹滿臉的汗水,使勁地揉了揉心口。
元弘嗣一下子整個人都軟了,癱了下來,喃喃道:“難道我們就這么等死了么?”
王世充的眼中綠芒一閃,低聲說道:“元兄,事情還不見得絕望,大概是燕總管看我也不順眼,剛才給了我個公文,要我回大興辦理,就這么把我打發走了,明天一早我就上路,這里的情況,我回去后也會向皇上,向越國公如實匯報的,在此期間,你一定要規規矩矩的,不能給燕總管找到任何處罰你的借口,我回去后找越國公來救你!”
元弘嗣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了:“你走了,我一個人在這里可怎么活啊!”
王世充抓緊了元弘嗣的手,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元兄,實在不行的話,留一條上京告狀的路子,萬一你下了大獄,記得要尊夫人想辦法回京,到時候到宮門前告御狀,皇上不會不理的。”
元弘嗣的眼睛一亮,連忙點頭道:“可是賤內一個女人,大興離這里幾千里路,她又如何能回京呀。”
王世充在桌上用手指沾著茶水,寫下了張家茶葉鋪子這個牌號,順便留下了地址,寫完后對元弘嗣低聲道:“元兄可否記得?”
元弘嗣嘴里默念了兩遍,點了點頭:“記下了。”
王世充輕輕地把這行字抹掉,從懷里取出一枚銅錢,給了元弘嗣,說道:“到時候讓尊夫人持此信物到這家鋪子,出示給掌柜的,就說要買兩斤江南春茶,他自然會聽尊夫人的命令,想辦法把尊夫人運回大興的。”
元弘嗣感激得熱淚盈眶,嘴唇一直在發抖,卻是說不出話來。
王世充緊緊地把元弘嗣的兩只手握在了一起:“元兄,你在這里好自為之,兄弟我在大興一定盡快處理完事務,來這里助你一臂之力的,非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走這一步啊!告御狀可是你死我活的事,要是燕總管知道了,只怕你會有殺身之禍!”
元弘嗣的嘴角抽了抽,低聲道:“一定!只要不是必死無疑,哪怕進大牢吃餿飯,我也不會隨便用這個的。”
王世充用力地點了點頭:“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