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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閑庭落子客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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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慶府快活林分店自然比不上長安總店,無論占地裝飾,總要屈居之下。然在衛央看來,這一路所見快活林一小部,那也超過一所中等大學的占地面積了。

  此時的長安,常住人口早逾百萬,加之來往商旅官宦學子,地面已不能容納這許多人闊綽地居住,于是高樓的出現自然而然。

  作為銷魂窟,快活林沒有能力獲得更多的土地擴展自己的生意,而撐起生意的美人又必須要靜雅的氛圍,隨著客人愈來愈多,只好在旁的空地里想法子。于是,時鮮而高闊的小樓,在快活林里竟成了跑堂的伺候人的仆役住的。

  在這時代里,但凡能在快活林中為人擁為花魁的,無一不是色藝雙絕修養能超仕子秀才的美人,腹中筆墨非常人能有,意氣險奇仰俯山水,那是視常人愛的如流水般人物,時鮮的小樓,能在她們青眼之中?反倒占地為快活林最大的中院里有水有橋有林木花草的小筑,倘若旁人都有而自家卻在小樓,那是定要想方設法教快活林好好造個出來的。

  衛央抱著刀跟在彩夫人與那樂師等后頭,徐渙與甯破戎又在最后頭,逶迤出了四進,入了五進,這里與四進一般,并不見有四進之前滿院井字形的兩層小閣樓縱橫中的雜亂,比四進更加安靜,原來自長廊入五進后,迎面彷佛衛央熟悉的四合院,卻并非四合院。

  這是南邊神殿其余三面都建成院落的近獨立狀院子,那三面,青門緊閉院中頗有人氣,想是管理后院的高級仆役頭子居住的地方。

  衛央卻料錯了,快活林雖富麗,畢竟是個銷魂窟,這笑娼不笑貧的年代里,在這里頭做事成了小福之家的人,誰愿夜里也宿在這中,五進再出便是中院,那三所院落里住的,都是伺候中院里花娘子們的外圍使女,她都是伺候快活林財神奶奶的,自然比之后院里打雜的打短工的們高了一頭,又近距離能很快照應到花娘子們——想中院只那么大點地方,興慶府有名的花娘子少說也有十數個,又有貼身的侍女,照應妝扮飲食的婢女,哪里得地方教她等也夜宿在前頭。

  見衛央四顧打量,前頭彩夫人微微含笑,她頓覺自己料的不錯,這花花地方,這等粗漢走卒何曾來過,只在五進里,便瞧花了他的眼,當不至使中院里的花魁娘子們出面,將這廝心也留在這里了。

  再回頭時,徐渙臉膛紅著,卻也大膽地四面環顧,這倒教彩夫人驚奇了。

  青城徐氏,那是貧困到餓死也堅守著氣節的人家,所謂圣人教會先賢遺留,正是這人家視如性命的堅守,這小子,怎地在快活林里竟敢這樣光明正大無顧忌地東張西望?

  一瞬間,彩夫人想錯了地方,她方才已聽到了徐渙口稱顯妣顯考,那是早喪了雙親的意思,難不成,那個從小便見美人胚子的小姑娘,將這兄弟不曾照顧得當失了徐氏教訓了么?

  瞧來想來,當是如此了。

  彩夫人心中冒火,笑吟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迎面自前頭退回的使女遠遠瞧見彩夫人慌忙拜俯不敢直面,彩夫人瞧也不瞧,冷著臉加快腳步一刻也不愿停留——方才該親自交代往長安去的快馬的,須早些將人取來。

  轉過長廊,又未結冰的河水,彎曲柔和地自西頭來,盤繞如蛇行,又自南邊遠遠往外頭去了,不知是否通往快活林之外。

  而在腳下,河水竟潤潤的冒著熱氣,熱氣升騰,打在與長廊幾近相接的小橋之上。

  這小橋,建地頗有講究。

  長廊口處,那是略見木色兩側各有扶手的木橋,下木橋再走,又是更見木色的略小些的橋,第三座橫在彎曲河水上的,便是槐木本色的最小的橋了。下小橋,步行跳過三五人合抱而不能足的河水匯流處形成的池水中巨石打磨出的跳石,前頭上岸又十來步后,當面是一座石拱橋,橋頭兩口石虎張牙舞爪,虎口中銜有明燈底子,每到夜晚,底子上鉆放上小的氣死風燈,橋上當光明能見路。

  下石拱橋,又是連環如盤山路的曲水小橋,這一面,橋便分左中右了。

  左右兩排,與來路上石橋那邊的照映都是木質的,牢固地與地面鑲嵌在一起,往來使女均在兩邊行走,而中間那一行三座,竟是晃晃悠悠如秋千的索橋,小橋以花繩彩木連成,雕刻有飛天彩女九霄流云四季時花在上頭,縱在深冬,見之如覺早春。

  在這里,彩夫人停了腳步,向徐渙招招手和煦道:“來,咱們走這邊。”

  徐渙搖搖頭,他當然知道,這中間的橋那是給閑暇到這里散步的花娘子們嬉戲走的。

  抑或有錢有勢的人攜著花娘子在這里嬉戲,也在這橋上多些頑鬧的討親熱——花娘嬌柔,若在這橋上掩著唇兒小意兒地驚呼,要作大膽的男子,自多了個抓抓摸摸的機會不是?!

  彩夫人皺皺眉,她該先教衛央與甯破戎自左右兩邊去走的,那時再叫徐渙與她同行,想必徐渙十分為難,而那大個子再拽他過去的話,到底走在這彩橋之上,尋常人哪里能有機會,回頭傻小子定心中要埋怨大個子,須不正是個小小的下彀機會?

  如今既失了這機會,彩夫人也不氣惱,對衛央道:“看你也是個伶俐的人,這橋走不得,當須知曉罷?”

  “知道,知道。”衛央笑呵呵連連點頭,提著刀鞘握著刀柄,瞧著連綴彩橋的彩繩笑道,“你走你的,我幫你看著點,這繩子不牢固,待你過去,我們自會跟上,快請,請!”

  彩夫人眼角一抽,她怎能聽不出來這人是在戲謔。

  看看這廝手里的刀,彩夫人很怕自己一旦踏上小橋,正走在當中進退為難的時候教他一刀斷了牽繩,落水倒不怕怎地,失了這面子,怎生是好?

  瞪著眼,彩夫人哼道:“你須知這彩橋造價甚高,故意壞了恐怕三五年你也須留在這里做苦長工,不然三五百貫大錢來修。”

  衛央連連點頭:“知道,知道,因此趁著尚未斷多瞧片刻,快請,請!”

  甯破戎跟著伸手請道:“快請,快請!”

  彩夫人牙根癢癢,又暫且無可奈何,只好心中發狠,只盼到了前頭,早早能將這兩個該死的挫骨揚灰,稍稍才能瀉她心頭之恨。

  猶豫再三,彩夫人終究不敢在這彩橋上過去,又不好在這些樂師面前露怯,只得佯作不能走索橋,熱著臉快步往右首木橋上過去了。

  衛央哈哈一笑:“彩橋啊,咱還沒走過,來來來,不必客氣,難得這么個好機會,老甯,你先請!”

  甯破戎笑道:“還是你先請!”

  兩人推來讓去,衛央道:“他娘的,那我就不客氣了啊,小徐子,你也跟上。”

  上了彩橋,左扭右搖,晃晃悠悠地三五步,卻教他三個走了一個喘息工夫,待跳落地時,彩夫人已趁著這當兒趕往前頭,一連將前頭兩座橋上都過去了。

  過河水小橋后,衛央本猜著該是撲鼻而來的脂粉香味了,叵料這一次他又錯了。

  小橋過后,迎面是個有四個粗壯婦人把守的朱紅小門,小門正開著,隱約可見門內有青松蒼柏,也有池水假山。只要看明白,卻不得而能了。

  原來這小門是開高度足有兩丈的高墻上的,與尋常人家門戶不同,這一道小門只能容衛央高舉手臂觸頂而過,寬度卻有三丈,說是小門,實則是兩扇有著泡釘的四四方方的門扇,設立了一尺高門檻的大門。

  而在墻頂上,寬度不知有多少,居然能容幾個婆子婦人在上頭游弋巡邏,看她等手里的棍棒,那不是用來嚇唬人的,后院里誰敢想貿然往中院里去,這些婆子婦人不會不忍心下死手。

  有彩夫人的面子,這些個婆子婦人不敢阻攔衛央三個,何況還有袁管事在一旁跟著。

  只是到底這三個里,只有一個唇紅齒白年少俊朗,另外兩個,大個子雖模樣也算周正,到底是個兇險的人物,何況在這些婆子婦人眼里,這人雖笑嘻嘻似乎不是個正人君子,眼里卻絕無真心的笑意,這種人,放在哪里都是個危險人物,何況要在藏著十來個嬌滴滴花娘子的中院里。最后那個大胡子更不是個善茬,骨子里似乎就有教人不放心的危險。

  若這三個是彩衣錦繡而來,那倒也罷了,都是粗布衣衫,又帶著一把刀,要不是彩夫人實在惹不得違逆不起,說甚么這十來個婆子婦人也不容許他三人進去。

  勉強放了行,有眼色的婆子一溜煙往自己親近的花娘子處便跑,須提醒這些嬌嫩的人兒,今晚這里進了三個形色各異的家伙,不可不防。

  如今,中院里彩燈已上,琉璃般夜色里,并沒有人聲鼎沸往往來來的熱鬧,幽靜清雅的地方一處,除卻已枯萎的花圃,咕嘟嘟偶爾翻起個氣泡的池塘,便只有冰冷且底下藏著積雪的鋪了卵石的小徑。

  衛央好不奇怪,在他想來,既然花娘子都在中院,這里便該是個彩樓林立脂粉撲鼻的地方才是,怎地這樣清靜?

  一時間,他覺著自己來錯地方了,這里不該是個青樓,難道到了哪家有修養的大戶人家的后院了不成?

  繞花圃走小徑,往前行不三五十步,小徑驟然寬闊,卻分四面八方輻射般散了出去,也說不清是小徑散開還是這小徑是其余十數條石子青磚路的輻射,總歸終于有了人氣了。

  往前路上走,左右首遠遠見有蒼松青柏叢中的小筑兩所,一所立于花圃環繞里,一所卻在一池水畔。而在其余各方,又遠遠近近立著十余所小筑,有的平地而起一所小院,有的柵欄圍出一方小樓,也有的敞開著面朝石子路的門扉,門里妙曼人影起起停停,似乎在編排樂舞,斷斷續續絲弦聲聲,起了又停,停了再起,彷佛能聽到有不滿足的相談之聲。

  順手一數,衛央有點撓頭,這些小筑,該是那些花娘子們住的地方了,也是一擲千金的嫖客們能宿得一夜的地方了,怎地弄的一點也不想影視里看到的那樣,反而有點鬧市中一隅幽靜閑淡的鬧中取幽的味道。

  說好的明月彩樓哪里去了?說好的紅袖滿樓招哪里去了?

  遂低聲問徐渙:“小徐子,來過沒?”

  徐渙搖搖頭,哼道:“這里能有甚么好,酒飯太貴,也吃不起。再說,有這閑錢,外頭尋個好的食肆,那也足夠的很了。”

  衛央嗤之以鼻:“所謂就不醉人人自醉,隨意個食肆里,你能看到美人么?”

  徐渙撇嘴不已:“能好看到哪里去,有我姊姊好看么?”

  衛央頓時不說話了,人家條件得天獨厚,有那么個絕美的姊姊,縱然整日素面朝天,那也是少人能比得上的,徐娘子那樣的美人朝夕看著,雖在快活林這等銷魂窟中,還能有甚么美人再能教人入眼呢。

  前頭的彩夫人腳步又停了一下,很短暫。

  就在腳下直往前去的小徑處,她拐上了往西北的方向。

  袁管事皺皺眉,那自也能往樂師樓去,可走了彎路不說,還要經過此時定在梳妝打扮以侍奉夜宿在這里的拓跋先也的花娘樓前,這是要作甚么去?

  但他沒敢問,更沒敢阻攔。

  那樓里的花娘子雖傲得很,在彩夫人面前她可不敢,想必不會遷怒在自己身上。

  與其余各處不同,小徑上走到彩樓門前的衛央掃目先瞧見兩層的小彩樓上招展的艷紅肚兜兒,兩個正打鬧的小丫鬟,一個伸手去抓那肚兜,一個撓著阻攔,每每那取的不能如愿,遂與同伴兩個依著闌干鬧成一團。

  徐渙面紅耳赤,垂著眼啐一聲低罵道:“不要臉!”

  甯破戎笑道:“這里又不常來男子,人家也隨意慣了,值甚么不要臉的?小徐子,莫不是你摸過誰家娘子的訶子么?臊成這般模樣。”

  徐渙呸的一口,偷偷又飛快掃了見有人到忙抓起肚兜兒藏在身后的那豐腴丫鬟一眼,一旁衛央低聲道:“別看了,是那穿粉衣小娘子的。”

  徐渙好不吃驚,忙問緣由,衛央怎會告訴他甚么罩甚么杯的他都略懂一些,胡謅道:“看顏色甚是匹配,無它。”

  彩夫人聽不清這三人的胡鬧,又不好回頭再教說一遍,哼一聲袁文佐忙仰著臉叫道:“佛兒手娘子出門了么?快出來見過彩夫人。”

  衛央好不稀奇,叫甚么名字不好,偏叫佛兒手,這名字甚么由來?

  彩樓上兩個丫鬟忙忙下禮回道:“娘子方沐浴罷了,正更衣中,奴奴這就叫出來見。”

  一聲罷,樓頭彩燈下出來個白白嫩嫩的香娘子,燈光總要撲模糊面容,瞧不清到底長甚么樣子,那娘子嬌聲應了,快步下了明月樓來,見果真是彩夫人,喜不自勝睜圓了一雙杏子眼訝道:“夫人甚么時候到的?奴奴竟未曾遠迎,這可要好生告罪了。”

  三人后頭睜眼細看,這花娘子,論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最難得一身肌膚,似蒸熟了又冰涼了的藕肉冰糖羹,說話時,豐腴的身體上每一寸的肌膚都似教雙腮微動處勾地活起來了,再添又嬌又媚又酥又潤的好嗓子,勾魂眼也不必瞧著人,單只這一身的骨頭都融化在肉里的豐腴嬌嫩,瞧著身子,聽著嗓子,將人的心頭旺火便燒將起來。

  甯破戎尚能強行壓制,徐渙哪里見過這等大膽的彷盛唐時打扮,將一塊肚兜兒低低壓著,與粉色的外氅愈發夾出肉鼓鼓顫巍巍嬌嫩嫩的兩扣挺拔鮮熟水桃,她并不偏胖,只是豐腴。微微挪步處,彷佛雙足雙腿不能禁受這豐嫩的身子,一顫一顫往下落,又并不真落了,真如燈下冰風里更顯滑嫩的脖頸與銷魂鎖骨下那兩扣鮮桃兒,愈發勾魂。

  衛央咂咂嘴,以藝術的眼光打量著這佛兒手,他目光可銳利的很,花娘子與彩夫人攀親近,許她為人也是個動作夸張乃至大膽的,白凈柔嫩的手捏著袖子,但凡雙臂有動時,必定扯著外氅伸縮,當時將圓潤足踝露出,翻出外氅下湖綠內襯及槐緞褲,口子甚大的繡鞋大紅,這一紅一綠間,更顯得半幅秀足下一刻將滴出水擠出油般的誘人。

  “唔,這就是了嘛,俗話說少女小腰蘿莉嘴,最是勾魂熟女腿,好好的肉色,為甚么偏要用絲襪來降遞?這隔著一層紗,觀感受阻,手感也必定受阻,坦誠點好啊,坦誠相見,那才最好。”衛央心里連連感慨,臉上笑吟吟的,“燈下看美人,要一定有色彩搭配,吶,綠衣紅鞋白大腿,要曖昧有曖昧,要對比有對比,再加上一層絲襪,豈非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到底是美人,衛央不喜胭脂味道,如今這佛兒手方沐浴出門,想必胭脂未擦,脂粉未打,雖非定是素面朝天,到底真真體香將彩夫人一伙都壓了下去。

  衛央再細看,這美人是個有心機有矜持的。她是在處處恭維著彩夫人討親近,偏生嘴里出來的言辭,身子上做著的動作,絕沒有過分教人厭惡的赤裸裸的討好,目的雖明確的很,手段總教人看著聽著也享受。

  彩夫人與這些花娘子想必是有往來的,顯得很是熟稔,并不過分矜持著身份,藏在袖中的手指拂過佛兒手的胸脯,嬌聲笑罵道:“你這個浪蹄子,午間才見過了,又擾了你的春夢,敢不是興師問罪,故意連外衣也不多披兩件,跑出來教人瞧著是我虐著你,生教些年少的郎君背地里罵人么?”

  佛兒手抱著彩夫人手臂,將茁壯的胸脯往上去貼,換著稍重的鼻音吃吃笑道:“是么?那可怪了,我怎不記著午間夫人來過?敢不是夫人猜著了奴奴晌午后的夢里,請夫人一齊的吃酒么?”

  畢了又嬌嗔道:“咱們這小窩里,自然不能請夫人進去玷污了見識,左右時辰早的很,樂師隊也都要歇了,不如奴奴教人在這里搭個窩棚,生一爐子火炭,好教奴奴遂了午間的心愿,好不好哩?”

  彩夫人瞥眼衛央,眼生輕笑口中輕嘆道:“可不成哪,明晚夜宴,少不得雅樂要奏,盡早折了羌笛樂師,巧好晌午后在后頭教訓伺候的奴婢,不意竟撞見個羌笛造詣不錯的傻小子,這不,將人也借過來了。”

  佛兒手早瞧見了衛央三人,這三人里,衛央不露聲色瞧起來最是平常,渾似個跑腿的護衛,不見有半分高明之處。而甯破戎一把虬髯多日未割,本便是個跑腿走江湖的,常人瞧著膽怯,閱人無數的佛兒手卻不懼于他,反而視若未見。

  倒只有徐渙,俊俏有文氣偏瘦而不弱頗有英武之姿,如今臊紅了臉低垂著眼不敢直視別人,佛兒手一瞧便知這是個未經人事的俊朗少年。

  都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這可不假。

  一見之下,許也是對比之下,佛兒手自然待徐渙心生喜愛,如此彩夫人將手一指,便不必顧忌地妙目盈盈瞧將過來。

  “是這位小郎君么?俊俏倒是真俊俏,興慶府里的少年郎們,可都教他真比下去了。”佛兒手嬌笑道,“果真能奏得一手好羌笛,既是夫人撞見的好,那也是他的造化了,能得夫人親手抬舉,羨煞滿城十數萬人哩。”

  說到這里,佛兒手想起一件往事,嘆息著道:“只可惜羌笛樂工阿妹了,晌午后奴奴去瞧過她,是沒甚么大礙了,卻要耽擱三月半年,沒了進項,咱們都是苦命人,接濟也須接濟不得許多,一家老小又靠不住那個葷張浪蕩子,可要多受苦了。”

  衛央收回了目光,這個佛兒手無論彩燈高照丫鬟輕浮的周遭環境,還是談吐間風情萬種的撩人姿態,全不似個輕易的人,難為能有這樣與個長工似的樂師同病相憐的同情之心,這倒教人要高看她一眼了。

  彩夫人淡淡道:“諸國使者齊聚快活林,圖的是大事,須臾都要仔細,自家不甚得罪了魏國使者,能怪得誰來?這樣的話,不可再說給人聽了,常人那么多,識時務的誰見有幾個吃甚么苦頭?人須自知身份,而后行事,生是個伺候人的命,該就認命,不然,自討苦吃也是輕的。”

  徐渙厭惡地轉過頭去,衛央拍拍他的背,依著樓前花樹靠著站了。

  彩夫人這話,有一半是說給衛央聽的,衛央自然明白。

  人家是人上人,總該給人家說話的權力。

  佛兒手目光流轉,彩夫人當面說這話可不必顧忌她的感受,她可須時刻顧忌著彩夫人的情緒,遂岔開話手指衛央與甯破戎,笑問彩夫人道:“這位小郎君莫不是誰家摸來快活林聽曲風流的少年么,那兩個,可是護衛家丁?倒也威武雄壯的緊。”

  彩夫人頓時喜上眉梢,吩咐袁管事:“他三個你都帶去樂師樓下住宿,三間屋子,有的是床榻,也不必收拾,教早些歇息了,明早要與樂師隊會同演練。”

  袁管事如臨大赦,招手教衛央三人跟上,快步飛奔也似先離開了彩夫人。

  今日好生晦氣,好好的兩匹錦繡還未細看,倒吃這母大蟲一肚子氣!

  可他也不敢將氣撒在衛央三人身上,這三個,連彩夫人都算計著要整,何況那少年明情教那母大蟲厚愛的很,誰知這里頭有甚么瓜葛。

  樂師樓不在前院,也不算在中院,正在兩院之間的南頭的小院里,如今掌燈,前頭有貴客來尋歡,樂師們各有點的自都去了,孤零零一盞氣死風燈掛在樓頭,四人進了院子,連身影也沒有教照出。

  袁管事打了個激靈,引三人沿屋檐直奔最里頭,兩樓相匯處,南北走的那小樓長些,與東西走的正讓出一間大屋的地帶,那屋子,便藏在兩樓的夾峙中。

  踹開屋門,摸出火石點上燭火,不及瞧清里頭裝飾,更不及往旁邊去,袁文佐道:“這一行三間,平時是丟放壞掉樂器的屋子,樂師們有懶惰的,晚間下值后不去回家也在這里暫宿,你三個各自一間,床榻都有,當再無所需,早些歇了罷。”

  這人走后,徐渙惱道:“好好的將咱們扯到這里,到處都是不識之人,又不供應好些的屋舍,我瞧著這里滿滿的都是惡意。”

  衛央安慰道:“無妨,且先都歇了,老甯你在這里,須提防有人自樓后樓上使壞。”

  出這南頭第一間,衛央推開第二間教徐渙自行進去歇了,再往第三間里來,先不點燈,靜悄悄立了半晌,凝聽得無甚么異狀,這才點起燈火,四下里瞧這屋的狀況。

  誠是個庫房,滿地亂堆著鼓琴蕭瑟諸般樂器的殘片零碎,也有摞成一堆的老碗用具,東門而西窗,窗下斜堆著鋪了被褥的坐榻,不知這榻是哪里得來的,早已八成舊了。

  伸手往被褥上一搭,卻干燥潔凈的很,想想甯破戎與徐渙屋里也是如此,湊近瞧時,卻是新的,當是方才在那佛兒手門前停留時候,袁文佐抑或樂師里誰使人早早來備齊的。

  坐榻上有小案,案上竟有黑白子各一罐,縱橫圖一張,圖上子已亂,不成規律。

  將榻前火盆里染起木炭,衛央睡意不深,且有心思等待,遂依于榻靠之上,左右手各執黑白一子,忽而落黑子,倏而敲白子,并無美酒相佐,卻有燭捻畢剝,窗外偶有夜風過,常伴夜聲經,前院中燈紅酒綠中男女嬉笑受用,中院里幽靜閑適窩冬似安然寧耐,漸漸俱與衛央沒了干系。

  他并不是在下棋,于圍棋一道,衛央勉強只能算老手,手中黑白二字,黑子為我,白子為敵,他在算,如今黑白子于縱橫圖上落況如何,而自己這小小一率將士,將又落在哪里,方是不虧北地里來這一遭。

  人定時分,前院鬧聲正緊,分明能聽得有女子吟唱詞調,男子哄笑捧場,而夜風過樓,樓瓦瑟瑟如枯草正待發生,畢剝一聲,燈花如斗大破開綻開。

  細碎的腳步聲自院外進,直奔此間來。

  衛央微笑中撿起數粒黑白子,拭去了戰局,點成了見笑于方家的棋局,端坐白子方再不執一黑子。

  輕輕的敲門聲起,隔壁傳來徐渙翻身而起的響動,衛央笑問:“夤夜訪客,可真閑散的很哪,進來罷。”

  吱呀門扉大開,燭光撲朔及最遠門外,俏生生站著個如花的女子,手中持一托盤,盤中有酒一壺,冷熱葷素菜肴各一,笑問道:“楊郎君可真雅致的緊,燈下落子,當有奉陪的。”

  衛央笑道:“自有陪客,你不見么?”

  女子笑道:“楊郎君誤我,陪客是誰?莫不是夤夜來訪冒犯了郎君,要籍口驅趕我這惡客么?”

  衛央努嘴指指對面:“執白子而弈者,豈非陪客?”

  門外打背風竄入,燭火搖曳時,模糊了衛央對面的空白,那女子毛骨悚然,驚聲喝道:“弈者是人是鬼?”

  衛央哈哈大笑,丟下黑子,伸手到底拂亂了棋局。

  他的落子技藝,實在見不得人,這一次拂亂了棋局,無非怕人笑耳,別無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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