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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羌笛新發羌地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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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這日,難得天晴云淡,碧空彷佛水洗了般,分明深冬,偏似盛夏里一場暴雨過后,唯獨地上的枯萎蕭瑟了些。

  黨項偽夏都城興慶府之東,逶迤來了一行五十余人的馬隊。

  近日來,教唐廷驟然冒出的那該死的賊配軍校尉鬧得北地人心惶惶,想想雄城如登縣,擁兵數萬不說,城池堅固雄厚不在興慶府之下,論兵力,非但有聯軍萬余,更有號稱無敵的皮室軍,不也折在這人手里了么!

  李繼遷畢竟多久未親自上陣去了,興慶府的繁華,黨項貴族的富庶,將這一代雄主的氣概淹沒在了酒池肉林之中去了,登縣事發之后,已不能沖陣斬將的李繼遷第一個動作并非遣精騎四處追殺那區區數百的唐軍,反倒在興慶府里安排了雙倍的邏卒,將遠哨放出在城外百里的地方。

  如今的興慶府,寅火率在登縣那一闖的風聲尚緊,太尉拓跋觥負傷,魏國上將拓跋雄身死,四國聯軍敗退二十里的驚雷般消息又傳了來,若說衛央那一率將士乃是猛虎,席卷而來的平陽公主中軍便是蒼龍。猛虎尚可縛,蒼龍怎奈何?

  然而,耶律休哥屯兵十里坡前拒住了唐軍兵鋒半月,興慶府里的民眾提起的心又落了下來,那么強大的遼國已經出面了,四國聯手最起碼也能保黨項不至于被消滅,上頭的都已經重新開始燈紅酒綠了,黎民百姓管那甚么多?

  在興慶府的黨項人看來,這些天的戰事已經進入對峙狀態,魏國與蛾賊也已遣使者到了興慶府,待這幾日真正聯起手來,興慶府的安全,便又多了一重保證。

  魏國來使,那是與大唐有殺父之仇的拓跋先也,戰死的太尉拓跋雄的長子,這是個有風雅的將軍,風流倜儻名震西陲,據說魏國上下,論兵法無人在他之上。既有這般能耐,又與大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能不在聯手之事上用心?看他進城是金甲白袍的模樣,分明是戴孝出征的姿態,魏國的誠心,由此可見也。

  蛾賊里這一番來的也是個名士,卻是個道人。這道人不同尋常道人,他是蛾賊首領劉承祐的授業恩師,他的俗家大兄的女兒,便是劉承祐后立的王妃。在蛾賊境內,素有“文看守業安天下,武賴高二定乾坤”的大言。

  所謂守業,便是這守業道人了,因高繼嗣有個早夭的兄長,家中行二,又叫高二。

  守業道人的名頭不是吹出來的,這人心狠手毒,步戰的技藝又高超的很,雖有與高繼嗣不合的事實,高繼嗣卻對這個人比較寬容。若無本領,手握蛾賊十之七八兵力的高繼嗣焉用對他這個外戚客氣?

  而這一次拓跋先也與守業道人的到來,李繼遷特意使族叔平南王尚書令李光睿出城迎接,而后遼帝耶律賢使特使南院大王韓知古抵達興慶府,李繼遷的契丹王妃,便是今秋娶得的遼國義成公主耶律汀出城迎接。

  這三路使者,因黨項立國未及一年,諸多官府尚未明立,禮部連個尚書令也沒有,自然不會有鴻臚寺,只好都安排在了平南王府安身。

  今日元旦,念著那一伙神出鬼沒的配軍兇悍,興慶府里雖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外頭灑出的偵騎精兵,比平日又多了一倍有余。

  由是興慶府之東來的這五十余人的馬隊,免不了要在距離興慶府數里之外再一次接受更嚴格的盤查。

  這一路來,折猛不住眼地打量盤踞在大輪車上始終神色如常的那傳說中千軍易辟的配軍校尉,他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可距離興慶府越來越近,黨項人盤查越來越仔細的時候也免不了有失色之時,可這個人,與他的十七個銳士竟沒有剎那的驚慌,十數次盤查,哪怕一次也沒有。

  他不敢忘記昨日黃昏里野狼豹子般自草叢中靜悄悄鉆出來這十余人時自己的驚駭,這是一伙真的亡命徒。

  原本他怕這些面對百倍于己的皮室軍也敢挺著胸膛往上沖的銳士不能接受黨項人盤查時的苛刻,可這些人也真怪了,真是三教九流里出身來的,該彎腰時便彎腰,該沉默時便沉默,活脫脫是個密營里杰出的暗士。

  難道如今的輕兵營專門出人才么?

  黨項的關卡內,全神戒備的五百人主盯著這五十余人,一邊戒備著,一邊凝神注意每個人在接受盤查時的神態。

  衛央就站在折猛的前面,對身后那個虬髯的漢子他很放心。這人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粗豪的,這一伙押運酒桶跑天下的漢子,在他手里服服帖帖,一路來絲毫沒有暴露自己這十八騎的痕跡。

  密營里出來的,果然都是人才!

  往自己趕著的大輪車上以余光掃了一眼,車下就藏著他的大槍與那柄龍雀刀。

  顯眼的白馬本就不雄駿,染了風塵后,與挽轅的駑馬沒有甚么分別,至于那套太扎眼的鎧甲,那是定不能帶在身邊的,離開駐處之前便藏好了。

  趙子長在和黨項軍卒交談,他們明面上的身份是分店開遍天下的長安快活林的押車護衛,作為長期來回往返于西域到興慶府,興慶府到長安的馬隊隊長,趙子長有他的一套。

  他的黨項話契丹話十分流利,又有天下皆知的快活林東家的簽押通關文書,黨項人不會為難他。

  因為快活林這個奇葩的高級享受去處,不惟在長安開的紅火,興慶府里,中京里,乃至北燕南漢這些小諸侯國的王都里也生意旺盛的厲害。

  整個快活林,大東家自然是明面上的巨商施百歲,背后的小東家不知有多少,以趙子長隱約的透露,諸國大軍里的上將,在里頭有份子的不下十人。而在黨項貴族里,平南王李光睿便是快活林的小東家之一。

  在趙子長手持的通關文書里,上頭蓋著李光睿的關防大印,雖在這時節免不了要遭受盤查,卻不必擔憂黨項軍趕侵犯。

  按照折猛的說法,李光睿李繼遷自然知道快活林的押酒馬隊里免不了唐廷的奸細,可數以百計的馬隊里,也少不了黨項人安排的習作,因快活林勢大,各國都默認了這個不用明言的暗事,只要不明擺著追究起來,誰也不會得罪施百歲這個巨富,更不愿得罪自家乃至本國每年里偌大的一筆進項。

  但凡兩國,則必有齷齪,施百歲正是利用了這個齷齪,四面八方溝通有無,左右情報都是彼此有得的,何必撕破面皮拼個魚死網破!

  也正是這一隊護衛,原本便是大唐銳士教授出來的,免不了有老卒的風范,黨項人卻更不懷疑。

  快活林是貴族們最愛享受的地方,其中的美酒自然為北地的漢子喜愛,這酒怎樣來的,當軍的焉能不知。由此,對押酒衛隊,黨項軍早有耳聞。

  驗過關蝶文書,又請令五百人主再驗看了,這一次卻不再走馬觀花,那五百人主不見五十余人有值得懷疑的地方,遂過來要查大輪車乃至酒桶。

  趙子長笑容滿面,側身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道:“最好,最好,快些驗看完畢,咱們也好將這寶貝的美酒送進店里,好尋個快活處受用去也。”

  五百人主面色上稍有些笑容,繞開前頭兩個大輪車,又繞過衛央趕車的第三輛,在第四輛旁邊停下了腳步。

  趙子長笑道:“這兩桶是長安的富春凍,咱們在長安時,興慶府分店的元老板飛馬傳訊教捎帶上的。原本這一次只押六七桶,這也是一隊護衛的運量,奈何這邊催得緊,沒法子,只好多帶上了這一車,險險誤了行程。”

  五百人主伸出去要拍木桶的手倏然縮了回來,這富春凍他是知道的,點滴貴如金,那是貴人里的貴人方好享用的物什兒,伸手拍了,他也覺玷污了這金貴的美味。

  實際上,這五百人主此時已沒了仔細驗看的心情,一個馬隊一次押運六捅美酒最好,押運多了,路上難免照顧不到,一旦變了味道,這次倘若有自己不利索的驗看教上頭的知道,這馬隊的自然要受罰,可他們畢竟是唐人,快活林還不敢將他們怎樣。

  自己卻不同了,貴人們稍有不順,肆意可尋個由頭打殺了他。

  頓時,五百人主心生惱恨,這天里,尋常人家也能安安穩穩在家備酒煎菜已過元旦,他偏要在這里吃西北風。這也罷了,數百萬錢的這數輛大輪車載的酒,分明在他眼前過的,卻連味兒也聞不到,那些個貴人憑甚么自在受用,獨咱們出力的吃那許多齷齪?

  隱隱地,這五百人主竟有些盼望傳說中那一伙不怕死的亡命徒闖進興慶府,最好將快活林里的那些個貴人,該殺的殺了,該打的打了,好教咱們這些當牛做馬的出一口胸中的惡氣。

  當時哈哈一笑,手按住刀柄與趙子長笑道:“罷了,日頭雖高,天可冷的緊哪,你這一行也不過四五十人,小心翼翼過頭了,未免失了日后往來的和氣,咱們都是跑腿的人,彼此為難不好。”

  趙子長是知道衛央那大槍與龍雀藏地甚好的,只要不拆開大輪車驗看,必不能為發覺,故而自始至終笑吟吟的,袖手立在一邊不加遮攔,五百人主如此說,他也笑道:“太尉有軍職在身,咱們理解的很。再說,自惹麻煩,豈不斷了一家老小的口糧?咱們都是跑腿吃糧的,與誰不親,也不能與錢不親哪,不妥當的事情,那是萬萬也不敢做的。”

  看這五百人主甲胄陳舊卻擦拭地精心,趙子長自然知曉這是個過活不如意的人,乃往折猛使個眼色,折猛忙自褡褳里摸出一掛大錢,約莫有千枚,轉手塞進五百人主袖筒,趙子長笑道:“不是咱們有甚么心虛的躲過了太尉,說個實在話,這車上的酒,抵達早了沒賞,遲些要扣工錢,太尉這里少了一番耽擱,咱們便多些多拿賞錢的機會,區區小錢,權當給太尉們打些大白酒,可不能推辭。”

  五百人主心下一喜,這長和通寶和事天下流通的硬貨,上等的好酒自然打不得幾角,誠是趙子長說的,白酒怎地也能換幾十斤,足夠大里消受了。

  這人始終沒有往衛央身上多打量一眼,偏看跟在衛央身邊一副初次出門的趕車小學徒的徐渙多了幾次。

  到底是徐娘子的一母同胞,清秀而經數月軍伍砥礪又顯剛硬的俊秀少年,終究還是引人注目的。

  趙子長笑道:“太尉可別看這小子長的秀氣,脾氣犟的很,東家小郎君要聘他當書童還不樂意哩。”

  五百人主稍稍驚訝,許是得了趙子長的一串錢心里親近,竟過來拍拍徐渙后背贊道:“有志氣,咱們有的是一身力氣,看他富貴人的臉子作甚!只要舍得出力,總不至把人餓死!”

  趙子長又道:“這小子,有的可不止一把子力氣,還曾是個讀書的哩,學識也不差。”

  五百人主不再多問,向后頭一揮手,攔路的軍卒閃開道路,九輛大輪車咕嚕嚕地通過了這里。

  到了下一處,又是個五百人主,這個與前頭那個不同,甲胄嶄新滿身酒氣,乜著眼瞧瞧馬隊,只問了一句“是快活林的馬隊么”,得趙子長回答后,看也不看一揮手便放行了。

  走遠了,尚聽這人高聲嘟囔:“快活林的酒都到了,怎地還不到下值時候?生將美酒,等別人吃盡了才教回去么?”

  這人一身氣派,年榮甚輕,他是個有門路的。

  又走不遠,這人叵耐叫道:“去,去,教下一個當值的快來,管問他,要千錢先來當值,還是回頭尋他一頓馬鞭子?”

  折猛低笑道:“原來黨項人里也有玩忽職守的,咱們的美酒,將這廝魂兒也勾掉了。”

  趙子長瞪他一眼,偷眼又去瞧衛央。

  這人手掌龍雀刀,又是個膽大包天的,自然他有需求,趙子長知曉萬事該順著他來,卻不知,這一伙不怕死的潛入興慶府要做甚么勾當。

  衛央卻在想兩件事,第一個自是代表黨項底層的受錢的那五百人主,這人對黨項貴族是不忿的,而那玩忽職守的五百人主,恐怕也能夠代表很大一部分黨項貴族了。看來,如今的黨項,貧富分化之下民族矛盾也快遮不住階級矛盾了,這是發動紅色大戰爭的基礎。這第二件么,便是對這快活林的看法了。

  這個教他印象甚深刻的餐飲巨頭,恐怕與平陽脫不開干系。至少與密營緊密相關,與內衛尤其是鳳凰兒掌握的那部分更有干系。

  以衛央想來,在大唐能教御史臺與內衛都當做視而不見的私自動用軍卒為一個生意人培養衛隊的,恐怕除了天子也就平陽了。

  這一點,至少蕭綽應該是能看得透的,那么,蕭綽是否也掌握著這樣一支馬隊,與平陽達成了在這方面互不破壞的默契了?

  一卡又一卡,數里道路竟走了小半天,終于在興慶府城下時,衛央不必抬頭,已將這興慶府的東門在心里勾勒出了形象。

  這是一座真雄城,聽甯破戎說只有不到二十年的歷史,城墻最矮處也達數丈之高,為黃泥胚的烤磚和著灰草建成,東城門有一大二小三處門洞,城外有護城河,河水不甚深,卻甚寬闊,護城橋吊起后,恐怕也只有填平了河水,方能攻擊到這城。

  駐守城門的,那便不再是尋常的黨項軍隊了,城頭彩旗下,一排豎著上千的彪悍甲士,城門外有望闕分兩邊,闕上又各有甲士一火。望闕之外,那是箭塔,巨木搭就,上頭又搭出個巨大的平地,刁斗高聳,弓箭手虎視眈眈。

  此處之外,城門內藏兵洞又有六個分兩廂排開,以目測出門下黨項步卒的平均身量與制式裝備量,當能容納三千人駐在里頭。

  在黨項甲士的矚目下,馬隊穩穩地開進城門,衛央頓覺豁然眼前一亮,市井的氣息迎面撲來。

  原來,興慶府也是個繁華的地方,雖如今恐怕已城內風聲鶴唳了,依舊掩不住這元旦之日城內數十萬人的熱情。

  讓過登城階下嘴內一行甲士,衛央稍稍抬起了眼睛,好奇而飛快地打量了一眼展現在自己眼前的黨項都城。

  先看到的,是竟比現代的中型城市集市更加有年味兒的人海,在這雄城的城門口內百丈之外,行色各異慢慢吞吞便來來往往坐坐立立的行人與商販匯雜在了一起,入目能見,只是外圍踮著腳的最前一排買客,背對著城門的幾家手忙腳亂的商人,商鋪鋪在地上,貨物掛在竿上,嘴里說著,手里比著,只看這一處,便好不熱鬧。

  衛央只在渭州原州待過,又不曾在兩地見過過年,他突然又十分向往起了長安,那個世界中心的城市里,今日的熱鬧又繪出怎樣個的繁華?

  那千年里的古都,往后百年里的故鄉,是否有一種熱情,終能教自己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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