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自出現在城頭兩日,自覺晃過了契丹密探,柴榮夤夜率周快引本部五百余眾出原州直奔渭州而來,這一番快馬加鞭,天不亮沖入了渭州城,直奔渭州折沖府來。
及入門,渭州刺史秦重已在府內等候,見面驚問緣由。
一身甲胄的柴榮一面教點軍將來見,一面大略述道:“契丹密探或在原州城,不得不防。你可只蕭綽此人么?壞我間諜,撲滅契丹內訌者,便是此人。雖是女郎,智慧不在你我須眉之下,十分難對付。”
秦重也知此人,只不知她竟來到了戰場,忙問柴榮安頓,柴榮道:“此來與吐谷渾作戰,原州并無上將重臣坐鎮,折沖府都尉李鈺,倒堪是個善守的將才,臨行時我已教安排好防御,料無差池。吐谷渾人如何?”
“樂州密探回報,吐谷渾七萬人馬已下山來,看樣子真是圖我渭州來的,竟自隴南出,正在咱們定好的婆娑谷經過。”秦重非是武將,但身為邊臣,對這戰陣一道也有了解,見柴榮將原州布置妥當,也便將心思盡數放到了與吐谷渾這一場大戰中來。
柴榮手指在圖子上劃過,圖子上清晰可見秦重已在吐谷渾本部的樂州與婆娑谷之間畫出了明顯的一條曲線,彎彎曲曲的,并不在崇山峻嶺中穿梭,竟是樂州到渭州的官道。只在下了樂州之后,于隴南山地里舍棄了大道拐入山中。
秦重道:“彼欲趁機圖我渭州,因此選擇自官道出,而又怕進入隴南之后為我斥候發覺而轉入山中,其速含混,隱藏含混,也不知達延芒結波這廝是怎么想的,想速戰速決,又拖拖拉拉,莫非是想裝模作樣好教契丹人看得過去罷了?”
柴榮心中的兇焰已燃燒了起來,搖搖手示意教抽走那圖子,按劍道:“管他甚么來意,這一股賊不破,終是個心腹大患,此番膽敢出兵,便該有自取滅亡的打算。殲滅這七萬人馬,趁機奪取樂州,此事我意已決,秦兄,你麾下兩員大將,我卻要先用一用了。”
秦重看了看周泰,他知道柴榮手里兵不過三萬,將不過周泰一人,還要顧及原州的戰事,若無大將,自然力不從心。
點點頭,秦重卻取笑道:“尊婿名聲鵲起哪,何不取之以為前鋒?誅拓跋斛高繼宗見其勇,取沙坡頭見其能,如此人物,省卻尋常將校十人也有余哪。”
柴榮眼角有笑意一閃而過,頗顯矜持地擺手道:“休將小兒輩捧地過高了,于殿下麾下,合該好生學些本領,有上將如趙潘之輩,當教小兒輩知道天下英雄,不該自矜自傲壞了質地。”
秦重一笑,卻憂心忡忡地勸了一句:“這衛央倒是個知利害的人,若身在中軍,李成廷是為巡邊事使,譬如監軍一般,多寡總能尋他的不是發落,因此遠揚北地。然我聽說此番契丹大軍南下,主將是耶律休哥,這人雖是個遼人,我卻很是佩服他,行軍打仗頗顯名將風范。又有個上將耶律斜軫,用兵老辣極其了得,何況契丹出了名的猛將蕭達凜,雖上了些年紀,軍陣經驗非小兒輩可比,我總覺著只兩三百的新卒,在這幾人手里恐怕落不得甚么好。”
柴榮嘴角一抽,他最擔心的卻是那蕭綽。身為重臣,又是邊將,柴榮自然不乏間諜戰的經驗,耶律休哥之流,合起來也抵不上平陽公主,這幾人之間總有些嫌隙可以利用,而如今添了個蕭綽,這女郎能舉手翻覆間破滅偌大的國家內訌,當是個極能聯絡各方的人,有她在,這些性格各異本領均不同的契丹名將必能抱成一團,這才是最大的威脅。
至于衛央的處境,柴榮也很在意,但畢竟他是國家的棟梁,戰事之中怎會因小兒女的私情耽誤了大事,心中期盼的,也只有這小子能逢兇化吉安然歸來了。
“李繼隆尹繼倫兵伏哪里?”按住心緒,柴榮問秦重。
這兩人在用兵之上有個驚人的相同,那便是戰前必將地理圖牢記在心,一旦行軍抑或點將,再不必攤開圖子來看。
秦重道:“已在婆娑谷以北埋伏好了,我總覺著,將這兩人如此利用并非上策。”
柴榮沒說話,他在計算自己手里可用的人手。
以押運糧草的籍口,化整為零一批七八百出原州往西北行不十數里扭頭直撲渭州之西南的,不過原州正軍兩萬,輜重營三千余。渭州有上等折沖府一個,連同渭州守備軍里的精裝,遂得此時于婆娑谷埋伏的不足七千步騎軍,合有出征的將士三萬。
而此時原州守備將軍李鈺手中,正軍乃發于長安的八千人,連同李鈺手中未調動過的原州守備軍六千及原州民夫兩萬于,鎮守原州看似是夠了,實則捉襟見肘。
至于渭州,大軍盡出之后,秦重手中也恐怕只有民夫可用了,一旦生事,叵測結局。
來時路上,柴榮便在想原先依照各方面定好的計策是否適用,如今看來,這計劃該變一變了。
遂問秦重:“使團如今在何處?”
秦重臉色倏然難看的很,悻悻道:“禮部左侍郎,好大的來頭,強盜賊寇當面也不忘他的仁義禮儀。哼,與寇致禮,何如與我將士仁義?此獠腐朽固執,何不教他輕去,為吐谷渾殺于樂州,少卻我等一樁煩心。”
而后方道:“正在我府上,說是有代天子巡閱渭州軍政事的職責,不見州里守備軍將,他不出使。”又恨恨道,“這廝可惡,著實該殺!竟當面質問于我,一州刺史并無調派折沖府的權限,何不見折沖府將士來見他,嘿,好大的架子,陛下并未以他為代天巡狩的職責,便是兵部尚書來了,也不可強求見折沖府將士,這般大模大樣,好不教人氣惱!”
柴榮沉吟片刻,道:“那便召回李繼隆尹繼倫教拜見了他,這老朽是誠恐咱們壞了他先禮后兵的名聲,罷了,休與他計較,這人一貫如此,并非與那些刻意壞軍國大事的相同。”
秦重哼道:“虧得不同,若不然,此番坑殺了這廝在吐谷渾軍里,為國家除卻禍害。”
禮部左侍郎張澤,字之東,先帝時的春闈進士,當朝年邁德勛的老臣,曾為春秋闈主官數屆,門下徒子徒孫多如牛毛,世稱之翁,這是個出了名講禮的老頭兒,但凡不合他所謂的禮制,那是拼死也要反對的。但這人秉性忠孝,乃是朝廷里數一數二的天子擁戴者,他雖食古不化,卻贊成天子欲以平陽公主為儲君的打算,諸侯王恨之入骨。
也因著這個原因,柴榮雖痛恨這人,卻也敬佩他的風骨。這一年,這老頭兒已有八旬高齡,依舊情愿為使節出使吐谷渾與吐蕃,莫非他不知這兩國的狼子野心么?
這老頭兒不傻,非但不傻,而且聰明的很,人老成精的老家伙,達延芒結波的那點小心思怎能瞞過他?只這老人家堅持非禮而動兵乃非大國的風度,實際上,這老人家此番打定的主意是以自己的老骨頭,換取大唐可以名正言順出兵吐蕃的正當理由。
對這種可恨又可愛的老頭兒,柴榮束手無策。
但這一次,柴榮打算坑一把這老頭。
陳澤能看出大唐在西南最要緊的大敵是吐蕃,柴榮怎能看不出。陳澤想讓大唐對吐蕃師出有名,可吐蕃地形特殊,尚在西南錘煉的高山山地大軍尚未成型,縱然待吐蕃有了出兵的理由,還不是暫時沒法與他沖突?不如先滅了吐谷渾,在吐谷渾故地錘煉山地軍,效果更比西南那邊好的多,吐蕃么,沒了吐谷渾為他屏障,到滅國之時,北有樂州軍,南有山地軍,兩路夾擊看他怎樣奈何。
至于陳澤總認為待吐谷渾這類小國當以道德馴服,柴榮可不以為然。
秦重甚敬服柴榮的手段,看他果決要求將李繼隆與尹繼倫調回來見陳澤,一時便教傳令兵傳令,豈料尚未出門,李繼隆處竟遣人回來,道是有上策獻于使君面前。
翌日傍晚,李繼隆與尹繼倫引軍返回渭州,折沖府中見柴榮時,柴榮笑道:“兩位圖謀,與我不謀而合,正要行此大事,兩位誰愿為先鋒?”
尹繼倫當仁不讓,搶先請令:“論沖鋒陷陣,尹某當仁不讓。”
目視李繼隆,李繼隆叉手道:“某所長者,在于截斷,在于糧草輜重,此番沖陣殺敵干系匪淺,不敢爭功。”
柴榮笑道:“甚好,便以尹副尉為前鋒,引本部及我麾下精騎六千以定計唯行。”
又叫李繼隆:“李都尉,你本部步卒人手有限,恐難成切斷吐谷渾大軍退路,我再點精銳步卒,于你足萬人之陣,你須先破吐谷渾糧草輜重,再據守丁溝一線,務必使吐谷渾七萬人來得去不得。若達延芒結波使傾國之力來援,你這一萬人馬須死守丁溝,不勝不得離開。”
復又教秦重:“秦兄,試看衛央取沙坡頭之策,可只唐人生民里有的是熱血的好漢子,渭州城內我不能留你許多人手,招納民夫招募壯士,須你一力為之。倘若遼軍圍魏救趙以解吐谷渾之圍,我手中并無人手可援,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秦重拍拍長劍笑道:“無非死戰而已,秦某身先士卒,必能使我將士以一當百,何況渭州生民數十萬,哪里不是一處助力?你且放心,小兒輩爭鋒于百萬敵陣里,是為國家重臣,焉能使之專美!”
兩廂計較已定,柴榮要教秦重率李繼隆尹繼倫二人去見陳澤,忽有周泰搶將進來,喜不自勝叫道:“使君萬喜,邊線大捷!”
將一封小書奉于柴榮,柴榮拆看過后,哈哈一笑謂左右:“正午時分,公主令中軍盡出,破高繼嗣中軍于沙坡頭下,賺殺拓跋觥小兒于寨前,契丹精騎,不得不出了。”
滿室登時喝一聲彩,秦重見柴榮自矜之色甚為明顯,滴溜溜目光一轉,劈手要搶那軍報小書,笑道:“尊婿又立甚么戰功了么?可是拓跋觥小兒,乃是衛央射殺?”
柴榮將小書遞給秦重,負手淡笑道:“小兒輩百余輕騎襲破皮室軍于夾道,火燒登縣里聯軍輜重無算,擒殺黨項大將趙崇歲,引發契丹精騎八萬不得不出,與我軍對峙于沙坡頭寨下,主動盡歸我手。”
先番中軍破高繼嗣,殺拓跋觥,那只在眾人意料之中,正如韓德讓認定無人能比蕭綽,大唐上下,無人會想平陽會有落敗之日。
然這一番柴榮怎樣清淡的語氣也掩不住榮耀驕傲的那番話,卻如石破天驚一般。
皮室軍,那是契丹最為精銳的部隊。若說遠攔子乃是百里挑一的契丹好漢,這皮室軍,便是遠攔子中十里挑一的壯士,專為拱衛王室而設,人數雖比遠攔子三千之數要多了些,精銳卻更在遠攔子之上。
好比原州都護府的步卒之于平陽麾下的老羆營,那皮室軍,輕易絕不輕出,只在遼帝出獵時方簇擁而出。這一次并非遼帝耶律賢南下,耶律休哥之輩,自無教皮室軍跟隨的榮耀,卻非怪哉?
而正是個傳說里的無法戰勝的鐵騎,竟教小兒輩破于夾道之中了?
至于那登縣,萬軍去攻打,恐怕也難打地下來,怎地破了皮室軍之后,竟又反手將這雄城一把火給燒了?
那小兒輩,果是誰人?
秦重將那小書翻來覆去瞧了好幾個來回方教李繼隆取去自看,沖柴榮拱手笑道:“正在說尊婿,尊婿便成了大事。百余人取雄城難,破皮室軍更難,如此大功,該在諸將之上,當真可喜可賀的很哪。”
不及柴榮答話,又有飛馬到來,看時,乃是柴府家將,又奉戰報小書,這一次只是寅火率動向。
書上說,自火燒登縣之后,聯軍憤怒如狂,一面耶律休哥接替了高繼嗣位置為聯軍主將據守沙坡頭一線與我軍成決戰之勢,一面令契丹精騎數千,會合黨項軍數千,在北地里撒出漫天的網要擒殺寅火率一眾,而寅火率不避反沖,在興慶府以東三十里的地方出現之后,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們的影蹤。
中軍以傳出了詔令,令教寅火率撤回中軍,然號令甚么時候能傳入衛央耳朵里,那可就說不準了。
柴榮背著手,背對著眾人,不教人看到他的擔憂,往窗外北望處,心中暗暗道:“好小子,將士們,以區區百余人賺得聯軍上萬精騎四處奔走,柴榮甚為你等榮耀。此后路途艱險,可要安然歸來哪!”
在柴榮的心里,教衛央這一手似引發了雄烈的爭心。
正如他所說的,小兒輩已破賊如麻,身為國家重臣,怎能畏畏縮縮教區區一個蒼首老頭捆住了手腳?拼出這潑天的膽量,吐谷渾,此番定滅!
忽有軍卒來報:“天使遍尋秦使君不見,忿怒正往折沖府而來,已在門外了。”
此處暫且按住,就在柴榮到達渭州的同時,寅火率隨著前頭火把通明的聯軍逶迤遠離了登縣有數里之外。
衛央膽子一貫很大,這一次,他教眾人緊輟著前頭的火龍般糧草軍僅兩三里外逡步而行,徐渙心驚膽顫,再三勸衛央仔細謹慎些。
衛央又教了徐渙一個道理:“燈下黑,聽說過么?”
徐渙哪里聽過這道理,忙請教時,衛央道:“回頭得空了,你自尋燈光去觀察。這是個很普遍的道理,只是沒有幾個人會注意到并運用起來而已。不要多說話,若我沒有料錯,前頭不遠處這一伙糧草軍就該就地休息了,到時候,契丹精騎必定會在前頭等候,到時候他分撥扎營時,正是咱們殺出去的時候。”
沒有再問若果真有契丹軍等在這里要行那李代桃僵的勾當,卻為何不在兩邊而要在前頭等著,徐渙仔細觀察起了道路兩邊低矮的山崗。
很多道理,自己摸索出來才是自己的,甚么都要聽別人講,終歸不能成為自己的智慧,徐渙相信,只要他肯努力,總能在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里收獲經驗。
衛央在等待那邊聯軍接洽的時候,自登縣出的聯軍,也在等交接的時候。
尤是原本便駐扎在登縣城內接應自家糧草輜重往前線運送的聯軍將士,面對從無一敗的平陽公主中軍,他們沒有絲毫必勝的信心。就算上頭三令五申說是契丹精騎將南下會同作戰,也沒有幾個人堅信自己能夠看到勝利。
因此,能留守在登縣,這對這些糧草軍來說簡直是莫大的幸運,他們知道,唐軍沒有徹底摧毀前線的聯軍之前,在唐廷沒有決定滅掉黨項之前,登縣是平安的。至少暫時是平安的。
若非這一次要配合契丹人以李代桃僵的手段打唐軍一個措手不及,咱們坐守城內,有熱熱的炭火,有酸酸的馎饦面湯,雖在黨項境內,畢竟他也不敢就此吞并了咱們,豈不比出了城便覺著心驚膽顫好的多?
埋怨歸埋怨,出城來的數千糧草軍沒有敢真抱怨出口的,不教他等上戰場便是祖宗燒高香了,只出城這十多里的路程,比起在前線送死的同伴已得天之幸,還有甚么好說的?
何況上頭都說了,唐廷的奸細厲害的很,一個不慎便要教窺去那李代桃僵的勾當,若有一人走漏這風聲,那是連坐的處罰,誰愿當之?!
軍行夾道時,前頭當官的傳令止步,后頭壓陣的遂令加快腳步鉆入了這夾道中去。
此處是兩山環抱,南北兩頭入羊腸般露出一條彎曲的道路,中間卻如葫蘆般,教早先年的洪水沖擊出的一片空地。
這便是糧草軍接下來數日里駐扎的營地了,在這里駐扎著,待此處發往南邊的第一撥糧草為契丹精騎運達之后,這里再出發第二撥糧草。將契丹精騎盡數發往中軍之后,這一軍糧草軍方可歸城。
也是聯軍大意,竟不曾想到唐軍里會有這么一撥膽大包天的直取黨項腹地,要在數十倍于己的四國聯軍里圖這糧草。
此葫蘆地形,圖子上喚作夾道。
衛央知道這個地方,但在地圖上他沒先瞧出這里是個這樣險要的地帶。只消兩頭把守住,里頭的敵軍便是甕中之鱉,此當是聯軍為避我軍耳目,不得已將隱蔽地點藏在了這里。
休說是衛央,但凡有些膽略的,那是定要在這里殺這糧草軍一殺的。
夜半時,里頭的嘈雜聲漸漸低沉了,分出十數個邏卒往北來,在山口處尋個避風地帶,依偎著打起了瞌睡。
“北返的道路都記熟了么?”衛央環顧左右,他決意突進這夾道里去。
徐渙低聲一一問過,闔率上下,俱都記著往登縣去的道路,以那獸醫的說法便是,閉著眼也能撞將上去。
乃分百余人為兩隊,衛央自選精當敢死的壯士十七人,將其余眾人教徐渙帶領,吩咐他:“見里頭喊殺聲起,先驅空余戰馬往里頭突,而后合力殺入,休管人手多少,只在敵營北面刀砍馬踏,聽唿哨聲起,即刻出夾道,會同一起直奔登縣去,記著么?”
徐渙咬咬牙,狠狠點頭:“衛大哥,我記住了。”
十八騎劫營,當在今夜。
百騎取登縣,也在今夜。
馬環已摘,鋼刀出鞘,與衛央不約而同的,平陽在中軍里也升起了中軍帳,當衛央一馬當先狂飆般卷入夾道時,柴榮也到了渭州。
大戰,隨著一聲喊,火光起時,三處俱都要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