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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蕭綽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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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微明,彤云在漸漸消散,有明光染上東天。沒了云層,那天地冷地愈發沒了人情,身在熊熊大火之畔,寅火率將士也覺那冷已無法抵擋了。

  這大西北的冷,并非刻意教人冷彷佛,似是層層的那冰冷往皮肉里鉆,往血脈里鉆,往五臟六腑里鉆,教人不敢吸一口氣,若敢,直覺連臟腑都要教這冷凝固了無法釋開。

  背對著那大火的將士們,脊背教那火炙烤得滾燙,貼著肉將內襯也沒了似的甲胄熱得烘出半面身子的汗。卻在迎面,風也沒了,來自開天辟地時候的那森冷劈頭蓋臉沒頭沒腦地蠻不講理往人骨子里扎,待它沒可奈何。

  正是這樣的天氣,教人彷佛置身在一半火焰一半冰水里頭,那奇熱與奇寒在骨子里左右糾纏,只這難熬,已教幾人一身熱汗地打著寒顫。

  這樣下去可不行,接下來要應付的是百倍于己千倍于己的遼人,當頭的便是精銳天下聞名的遠攔子,若都病倒了,逃命恐怕也不可的,行事怎能?

  衛央教闔率上下一面將冰雪洗刷手臉,一面問竇老大:“率中有錢財幾許?”

  竇老大算了算,原本率中所用,這問老卒租賃戰馬的錢,眼見著如今都換上了大唐馬監所出的,因此少下許多耗費,經上下商議,每人所得里都往竇老大這廂存上百文千文不等,又有衛央個人所得俱都在他手里握著,合算起來,此時刨除方才王孫所取的,尚有錢十數貫,折合兌換的金餅三枚,銀餅三五枚。

  便教竇老大往吳鎮中勾得辣椒生姜若許:“須為經冬都在北地苦熬的最艱難計較,辣椒須干而辛辣的,吳鎮繁華,必有食料鋪子,這生姜也須干的,各勾十斤來。”

  竇老大想想請示:“不然,再添些烈酒?”

  酒是好物什,也是北地御寒的極品,然衛央可不想將寅火率到頭來帶出一幫酒鬼,何況酒這物什兒,若真每日里都離不得了,那便教縱是酒鬼也嘴上恨,心里愛的。此番北上,須步步仔細尚且不知生死,一旦待此物什兒依賴了,酒酣耳熱之時,一時沖動定要犯錯。

  當時警告竇老大:“我知道咱們許多弟兄手里也有了些錢財,天明時定會千方百計勾得白酒作路上御寒之物。你去宣示軍令,戰時任何人不得飲酒,有違令者,教弟兄們自己先想想但在戰場里有袍澤酒酣耳熱一時沖動為敵所趁,咱們是回救不救?這是要耽擱一率人性命的,不可縱容。”

  竇老大應令而去,自鎮內,已酸的馎饦味道撲鼻而來——這吳鎮,果真是個商旅行客構成的人群層次,引仙莊這大火放在別處,那處處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卻敢在這大火未熄之時便清早出門照顧自家的買賣,教衛央有點不知怎樣說。

  實際上,他是想起柳根頭家的那酸湯馎饦了。

  遍看闔率上下,許是多日未曾真正嘗到熟食的味道,也是這酸湯馎饦最是個勾人垂涎的,如周快這樣的百將也忍不住聳動鼻子往味來處偷偷嗅,何況別人。

  衛央想了想,左右也不著急一時開發,索性教徐渙再去竇老大處取些大錢,徑往鎮子里去勾得鐵鍋五口,生面數十斤,回來時,鎮中商人又贈些干菜之類,就近搭起火灶,率中雖沒正經火頭軍,見樣學樣誰不會?

  一時教鎮中許多早起的無事人,圖個熱鬧遠遠圍觀了好一個時候。

  就著不成面片的馎饦,酸酸辣辣地熱熱一碗馎饦,添上鎮中居民自家釀的黑醋,將炕頭里烘干的火紅的辣椒,不必甚么高明精妙的法子,如尋常的搗碎了將細鹽和著以滾油澆透,只隨手捏碎了往酸湯里一丟,再有墨綠的干菜往鍋里一抄便撈出來擱在湯下,淅淅瀝瀝一率吸溜著將這最后一頓安穩的早膳用罷,因是一人雙騎,眾人合計將這鐵鍋幾口都帶著,衛央心中默算一下,便也點頭允了。

  至此,那引仙莊的大火最到了最盛的時候,恍如無匹巨聲的炮仗千萬個一發點燃,那堪與東山頭的暖日爭鋒的火光里,爆音總不絕,驀然有火蛇直沖而上,彷佛天空里又教這火憎恨的,那火舌直沖而上,只力有未逮,悻悻然飛快縮回時,一股一股的濃煙自火中升騰而起,紅的火,青的煙,教暖陽一照,一并竟似要俱都化作深青色的焰,好不驚心。

  衛央哼道:“這伙賤人,沙坡頭里置好勾當要用火,這里卻沒有想過也來個烈火無情——”

  尚未罵完,衛央陡然一個激靈,駭然叫道:“不好,這娘們人手不足,賺了咱們一把,快走,這里不可久留!”

  他雖沒頭沒腦,然論一人之能,馬家坡子前那一撞煞卻多少英雄。只三人,將沙坡頭那等險要輕輕取來,休說輕兵營,正軍里能有幾人。當時一聲令下,累贅如先一撥挑著鐵鍋的也不敢怠慢,紛紛翻身上馬,轉瞬間聚攏在了一處。

  衛央持大槍,神色肅殺環顧四方,略一猶豫,槍指北方,不及周快問因由喝道:“走,快馬也須加一鞭——邊走邊說,再不走,那娘們的幫手來了咱們誰也別想逃。”

  五百駿馬翻蹄如走鼓,鎮民們稀奇尚未瞧夠,只看這一伙不要命的竟閃電般又自原路返歸北地去了,誰也不知用意,有心思的各自揣摩,大都是嘻哈當個飯前的笑談——這輕兵營里出來的,果然與王師正軍不能比,軍紀渙散便也罷了,逃命也這般沒頭沒腦。

  沒有人能體會到衛央如今心中的不安,這不安正來自教他深深忌憚的蕭綽。

  嘴上損著高繼嗣時,念起這廝要行的詭計,又瞧到眼前那沖天的大火,當時衛央心中突然撞出一個疑惑:“以遼人遠攔子精銳,暗探密集,身為上位者,蕭綽怎能不知我大軍不至有千萬人來吳鎮?她掌握中的訊息定不少,平陽那里的處境不決當有六七分知曉,也當知暗藏的偏師定不會劍走偏鋒往這里來扎入遼軍必經的道路為卒子。那么,以數百人數十人,若當時我軍馬到莊前,蕭綽能料到我必來,若她人多,何不將計就計誘我這區區人馬絞殺之?這樣好的示威良機,若非人手真不足,她怎肯不行?”

  這年頭一起,衛央后背上一股森森的寒自脊椎骨起,剎那間沖上了頭蓋骨。

  他明白了,蕭綽匆忙間,許也是外派出人手行別的行事去了,因此縱寅火率只兩百余人她也當時不能篤定可一口吞掉,待見了我軍到來又不敢一時引發,那也是沒有全殲的把握。

  這是個貪心的女人,若是衛央,換作身為彼,管他能不能一口吞掉,左右都是示威兼且教平陽知曉我已到了面前,兩三百的斥候前鋒又如何?能吃幾個算幾個,她卻不,一心只要全吞。

  這方給了寅火率里一部分的將士多活些時候的機會——蕭綽的打算,恐怕差不離正是眼見這只兩百五十人,撒出了人手往別處搬幫手去了。

  至于寅火率在吳鎮里一番停留,那是蕭綽巴不得的事情。

  只消她幫手到來團團圍住,到時寅火率走脫也難,在這里將寅火率全殲,既報了為藏行蹤與匆忙間帶不走許多物什的惱羞成怒,又可徐徐仍舊以她的腳程教平陽驚聞遼軍已在面前,不定還能在寅火率這里獲得不錯的別的收獲,何樂不為?

  大略聽了衛央的解釋,周快有些難以理解。

  縱然這蕭綽真是個有本事的女郎,她真能料定北上來的唐軍只數百數十人?

  至于料定是寅火率這兩百五十人,周快根本不信,世上真有能掐會算的人,那也不該是一個胡虜里的女子。

  然他最不解的是明知對手難纏,衛央怎會做這往人家心腹地里竄去的行事?這可不是個事未到臨頭便想著拼全軍覆沒也要教對手疼痛,教主軍得知敵人已到面前的人。

  衛央再不解釋,如今身為一率率正,又在危急之時,如果事事都于部下解釋,軍規何在?雖說與士卒同甘共苦是好事,可也要分個時候,分個情況。

  軍伍本就是上下森嚴的地方,為上者若沒一點的神秘感,長此以往為將者的號令權威性必要遭受影響,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認清形勢的。

  一路打馬狂奔,將到出處那山外時,衛央又令轉向,偏西行有十數里外,方止住了行程教徐渙去圖子來細看。

  便在此時,寅火率安歇數日的那山中僻靜荒洞里,換上了難得的細銀甲,外頭罩著一領火紅大氅的契丹女郎已心平氣和地負手在洞中處處打量。

  不錯,她便是蕭綽,遼國北府宰相蕭思溫之女,遼帝耶律賢已定的貴妃,只待此戰過后便許入宮,大抵原本該屬于她的皇后,想也是逃不掉了。

  只這蕭綽,在這已走出了岔路的時代里,她名震契丹的并非有個宰相父親,更非距離那皇后的寶座只一步之遙,如同大唐內衛府的杜丹鸞,在遼國,她也是統帶暗作間諜的將領,只她一手掌管遼國內衛,權勢之大非有處處掣肘之人在側的杜丹鸞能比。

  大唐有女郎如平陽,如鳳凰,契丹也有蕭綽,她的出眾才能,縱是遼國出了名殘暴荒唐地穆宗耶律璟也當時稱贊有加,加二府健行,后又加北府南事署事司統領。去年秋,又加大惕隱司惕隱,這可是非契丹皇室之人不曾加過的職位。

  直至今歲遼國內動,遼帝耶律璟身死,體弱多病卻有才能的耶律賢即位,因蕭綽功大,又增聯絡南北二府的機構交有司,蕭綽雖不直接統帶,她卻是交有司的首腦,號稱大林牙,但凡南北二府有重大事情要表奏耶律賢,必先經蕭綽之手。而若耶律賢看過的表事,也必教人送蕭綽處,待她有消息傳回時,方發付上下依訣而行事。

  平陽案頭暗作帶回來的消息里說,近日遼國上京有諺,唐有平陽,遼出蕭娘,不是唐女了得,蕭氏不為皇。

  這意思平陽很清楚,遼人拿這蕭綽與她比,自詡蕭綽是遼國的平陽公主,她如今名氣比不上平陽,只是因為沒有生在皇家。

  這里頭的用意可深長的很,須知此番耶律璟喪命耶律賢即位,這里頭蕭氏出的力氣有多大,身為聯絡者乃至消滅想趁這個機會作亂的上下內外敵人的主將的蕭綽,能不教別人不滿?那蕭氏不為皇幾個字,是有替蕭綽抱不平的用意,這不為皇,是不愿為,還是不想為?

  不愿為三個字,足以說明蕭氏現如今在遼國的勢力之大了,再差一步就能登為萬人之上的皇帝,如何不教皇室那些同樣勾心斗角的王公貴族們忌憚?倘若不想為,那就更不行了,你是如今暫且不想為,但你的力量足夠大了,只消有更好的機會,是不是就能輕而易舉登位了?

  雖耶律賢有招蕭綽為后的打算,且這個打算已是顯而易見了,可以這個年輕的女郎的功績與手段,相比之下耶律賢體弱多病幾堪朝不慮夕,這未來的契丹,究竟是誰家的天下?

  蕭綽是驕傲而明智的女郎,她怎能不知在先帝既喪,新帝初登大寶的時候,又值平陽親征,那些土雞瓦犬般的人等,殺之容易,剿滅不難,可一旦引發了契丹本剛剛安穩下來的形勢,教平陽趁著這天大的良機,且不說攻破上京,只消取了河套,滅了北燕,契丹在面對大唐的時候,又有多少優勢?

  因此此番親自東來南下,既是心中一股不服的氣要與平陽對決于沙場,又何嘗沒有暫且躲得一躲蕭氏政敵的打算。

  那日里在引仙莊見衛央三人,蕭綽根本沒將他們放在心上。

  再是勇猛無敵,再是百戰百勝的資質,又如何?

  她要將的是天下,不只契丹那片土地的天下,大唐萬萬人口,出那么幾十個幾百個名將不足為奇,只都是平陽的麾下良將,怎能入將天下的主人也只堪視為用具的蕭綽法眼。

  到了這第二次,待聽說將近孤身取沙坡頭的唐將竟正是衛央,由此也聽到了衛央的名字,她依舊沒有放在心上,只對這人高看了一眼。

  因為這人取沙坡頭所用的法子竟是慫恿人心,這可是她的杜門絕跡,世上能有第二個這樣的人,不好奇那是假的。

  然由此盤算中察覺出衛央那已小有名氣的麾下即寅火率或許便在左近,已將人手分派出去,準備三五日里離開吳鎮會同遼軍的蕭綽一時心驚。

  只憑二三事,蕭綽斷定衛央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也是個狡詐的人,吳鎮人多眼雜,兼且那日匆忙里引仙莊中諸多的遼人痕跡的破綻未能掩埋,再想起那人半路里舍卻莊中贈送的戰馬,這怎不是教這奸詐的人發覺了的跡象?既如此,這人已取了沙坡頭,怎會不圖吳鎮?

  當時心驚,細細算算衛央快馬軍來的概率,片刻間遠攔子來報說是北山里發覺了唐軍兩三百人駐扎過的痕跡,蕭綽斷定,衛央必來,片刻必來。

  倒這也不至教她驚駭,一面懊惱急切間諸多物什不及帶走的累贅,一面她定了將這名聲鵲起的衛央擒殺,正好教偌大名聲的平陽知曉她蕭綽些許手段的計算,當時只想將寅火率誘入莊子一把火葬送,轉念想起那人的兇狠狡詐,又念起手頭已無三兩百人利用,恐怕不是那人的對手,只好又改變了計劃。從此,蕭綽心里牢牢記上了衛央這兩個字,惱怒地教人入夜時點燃了引仙莊偌大的產業。

  果不其然,前腳里方入了此山,后頭遠攔子便來報,說是唐軍果然自北而下,此時正在吳鎮外暫歇,想想本是猶豫著教人去搬一支精銳來作幫手的安排,多半日里便能成功,蕭綽頗為惋惜,那樣個有些意思的人,再也沒機會當面問他怎會想起慫恿人心了。

  不必再往更深處去,身邊又有手下不斷地往來趕,蕭綽再不必擔憂一旦撞著那膽大的唐人而不能酬自己的凌云壯志,索性定在這荒洞里且安身等待主軍到山前。

  由自上京帶來的忠實仆役在地上鋪好干草,上頭蓋了氈,又遮了布,再墊上厚厚的一層坐墊,蕭綽方再那清掃干凈的地上委委地坐了,將身子靠在馬鞍上,迷離著眼笑吟吟心中想道:“這個人,與阿讓倒頗為相類,阿讓不忿一時不查教他取了沙坡頭,故而忿忿地回身又去圖謀,這人不為沙坡頭一地之復而自得,竟想貪心地將我一網成擒,有趣,有趣。”

  轉眼神色一冷,她想起了名聲竟在自己之上的平陽。

  微微落下眼瞼蓋住驟然凌厲的眸光,蕭綽姿態更慵懶了,軟軟如無骨般依偎在馬鞍之上,峰巒起伏般的嬌軀,那甲胄大氅怎能蓋得住骨子里的風流?她似個貓兒般,如若這里是江南香閨,那馬鞍是閨中香榻,掌中再有一樽溫酒,渾然是個將熟未熟的美人。

  “這個衛央,既悍勇又狡詐,想必定又是李微瀾的青眼所加之人罷?定是了!”以她所想,這樣狡詐的武夫,縱在她心里,這三兩日便已都牢牢記住了,平陽公主是自己認可的對手,她怎能眼光差到連這樣奇怪而有趣的人都沒有察覺而想要重用?

  作我的敵人,如果你能差到那種地步,豈非在侮辱我么?

  她就是這樣想的,非是想當然地這樣想的。

  吃吃的笑了出來,洞中的親近侍衛,外頭的屬下,沒有一個人敢抬頭看她,更沒有一個人敢問她為甚么在笑。

  她忽然這樣想:“李微瀾啊,你我雖都有滿滿的掣肘之人,然為身份所拘束,你只好暫且用這人,可我卻能殺了他,你說,我這利索的殺了他是不是比你欲拒還迎的用而不敢重他更高明了些?”

  雖心中記住了那個有趣的人,但她還是不會將衛央待甚么要緊看待。

  比之前幾日,只不過衛央在她與平陽的交手里,棋盤上那落子的落點顯眼了一兩分,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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