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頭遠處瞧去并不甚廣大,不過蓮花狀五座山峰接連而已。
然若繞著沙坡頭走一圈,那方能知這里頭真是個可藏數萬兵,能容十萬民自居的地方。
五山夾峙,只在三面留出口子,便成了所謂的東寨西寨,往常唐軍駐守時,寨民往外頭行腳作商販,往山里去打獵,乃至在寨中耕種農田,倒也能養活得了一家老小。
近萬軍,數萬民居于此,生老病死盡在此,可知這寨內到底是怎樣廣大了,絕非小縣城城內那樣擁擠,渾似傳說里二郎擔山時將天石不慎落了一塊在平川里,萬年生長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劉三,便是這靠著一方山養活自己的獵人。
劉家在寨里也算有些名氣的人家,劉大為軍中百將,劉二是自耕伺候家業奉養老母的農夫,兩人都已成家,劉大有子二人,長子已束發,幼子正啟蒙。劉二有一女一子,子為幺,將也要入蒙了,劉三是為劉老太幺兒,自幼不愛耕讀偏愛舞刀弄槍,邊地民風彪悍,倒也養出了一身力氣,眼見已到壯年,自家見著侄兒侄女兄長二人一家快快活活,入冬來也動了討一方婆娘的打算,本想上山打些獵物換些錢財,待開春成了親便也去投軍,叵料由貴謀逆,從天而降的禍端落到了老劉家的頭上。
那日劉三出寨打獵,傍晚時山里撞見攜大侄子討出虎口的大嫂,將前言后語述說一遍,登時將個劉三恨地抄起弓刀便要去搏命,好歹教哭哭啼啼的大嫂勸住,這些日子來早晚下山在前寨里轉悠,昨夜里東寨外一番變故,劉三猜知是侯化處出了變故,遂徑來尋他。
劉三是知道侯化這個人的,這人待由貴是忠心了些,然到底這是個大丈夫,叛國那等事情他怎肯做來?只不過這人性子一貫沒主見,劉三此時趁機不避人來見,為的便是迫使侯化一時舉兵。
至于性命,劉三早就拋在了腦后。
劉家一門,血脈已有大侄子代傳,他身為長輩,國仇家恨怎能不報?
教人引著,劉三手提獵刀拐將進門來,迎頭瞧見楊延玉二人,只當是由貴的心腹又來說教監視侯化,當時將獵刀橫在頸子上,冷笑罵道:“侯化啊侯化,妄你平日在寨里還算個人物,如今妻兒老少盡折于由貴狗賊之手,你竟連報仇的心也不敢起。罷,劉叔子高看了你,不勞你動手,人頭送上,好教你去由貴面前邀功輕傷,乞活與叛賊行伍!”
侯化忙喝止:“不要胡鬧,這兩位是王師使來的,非由貴同黨,你快將刀放下,有甚么話,仔細商議著來!”
劉三將信將疑,問兩人姓名,他倒略知老令公大名,這楊延玉么,可抱歉的很,從未聽說過。至于徐渙,更是不值一提。
當時大模大樣在上首坐下,戟指而罵道:“妄你三個,有的是國家將校,有的吃皇帝爺爺的糧,我問你,沙坡頭里的百姓,不是大唐之人么?”
三人無言以對。
劉三又喝問:“沙坡頭一地,不是朝廷土地么?”
三人再拜而愧,無顏面對這樣一個莽撞的獵戶。
劉三抓起侯化以來澆愁的酒大口灌下,滴滴答答成了溪水的酒自他口角溢出落滿胸襟,將這一甕酒飲盡,劉三將那甕奮力往地上一擲,睨著眼打著嗝兒瞧著三人面目,曼聲道:“我在外頭,先見這少年郎鬼鬼祟祟進了這里,不久又見這姓楊的進了寨中,既你兩個是來邀侯化做大事的,半夜過去,如何不見起事?莫非也懼于由貴狗賊,契丹胡兒,半分血性也沒有么?”
侯化嘆道:“劉三,你不要胡說,殺由貴不難,收復沙坡頭也不難,咱們拼盡性命便是了。然高繼嗣在這里設下勾當要成大事,若不仔細謹慎,咱們一死不過鴻毛過去一般,耽擱國家大事,誰能承擔這樣的結果?”
劉三嗤之以鼻:“劉叔子不曾讀過書,大道理那是你們這些當官為將的考慮的事情,我只知,如今國土教叛賊竊據,皇帝爺爺的子民教胡虜殘殺,你等身為吃皇糧吃俸祿的,竟連殺賊安民的本領也沒有,這些個將校的官兒,莫非是使錢賄賂了大官當上的么?難不成身為銳士,賊寇胡虜當前畏畏縮縮不敢決斷,還要咱們這些個黎民小老百姓出面替你們擋著不成?”
一時雙目腥紅,劉三厲聲罵道:“我自然知道,戰后勝了,你們這些當官的為將的升官發財各大歡喜,咱們這些庶民老百姓的命,教由貴狗賊殘殺的了,教叛軍拆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那你們在乎甚么?是不是?皇帝爺爺發付你們的軍餉俸祿,只養一群豬羊,也須擋賊寇一擋;養一圈獵犬,那也知曉賊寇當前拼命咬死他。豬羊雞犬也不如,要你們何用?戰勝之后的加官進爵功名利祿你等倒受用的好,千家百戶縞素慟哭,你們竟覺恍如不聞么?若劉叔子有后,定告誡以唐人難為的道理,寧為離落的,莫作這樣的狗官治下太平民。”
楊延玉一時怒自心來,瞪視著劉三怒發賁張。
劉三抱以死志而來,哪會怕他,輕蔑恥笑道:“這等男子威勢不去殺賊,只好拿來恫嚇咱們這些螻蟻草民么?當我怕你不成?聽說你爹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若在平時,當面少不了尊你一聲少將軍,然捫心自問,你于國家有甚么功勞?于庶民有甚么功績?你我都是娘生養,不過我沒生官家,僅此而已,嚇我,唬我,這等本領,一聲少將軍當面,你也敢腆著臉承受么?”
徐渙委屈至極,咱們拼著命不要,腦袋別在腰里往這里來,難道只好落個教他這樣辱罵的結果?見楊延玉一張臉如滴血般通紅不能以一字對待劉三,乃亢聲道:“大道理都成了你的,那我問你,在你看來,咱們這些當軍吃糧的,事已至此該當如何是好?”
劉三大笑,道:“山里時,我也殺過由貴走狗,生擒過去的一番拷問,這廝們說南邊出了個好漢子,賊軍殺他轄下百姓,燒他治下屋舍,這好漢匹馬單槍奮起一怒殺出,竟這等好漢子只是個配軍營里的銳士,雖這人也只是瞧到了慘狀知曉了恥辱方奮勇一擊,畢竟是個有臉皮的人,將你們這些不要臉的都比了下去。”
徐渙一喜,笑道:“那你可聽好了,這好漢子便是我家校尉,此番北上,只率我輕兵二百余人,前腳到了這里,后腳便要殺賊,你可記住了,咱們率正大名喚作衛央,匹馬殺賊的地方喚作馬家坡子。”
劉三將信將疑,目視侯化喝問:“果真有心殺由貴這狗賊么?”
侯化舉手向天,重重地發了個毒誓:“過往鬼神在上,奉節校尉侯化決意殺賊復土,若有半分作假,管教祖宗蒙羞,死后不得入祖墳。”
如此重誓之下,劉三立時相信,自上頭跳下來,他倒是個利索的人,將刀子別在腰里,拜而大哭,道:“終得見王師北上,國仇家恨,有著落了。”
這哭聲凄慘憤懣,縱是局外人,也聽地鼻端發酸,家破人亡,該是怎樣的仇恨,將這樣個死也不怕的漢子迫成了這樣。
自那慘事生后,嫂嫂受驚過度,讀書的侄子又是連殺雞宰羊也不敢看的少年,身在山中,大小都要劉三照看,怎能有他落淚的時候?如今驟聞大仇有得報之時,再也忍不住心里疼痛,慟哭之時,引發方才飲下的白酒,酒氣一齊蒸騰上來,鼻孔嘴角涌著往外流,將個絡腮的好漢,險險自先哭昏了過去。
好歹勸住,劉三激烈問:“有甚么教我出力的么?賊既來,我軍不察教他乘了機,我雖農夫獵戶,也知都不可全怪在我軍老卒身上,卻賊之事,于你等將士是職責,于我等草民也是本分,但有要出力的,死也不避。”
難為這漢子,此時尚有慷慨的赴死之心。
楊延玉憐他凄苦,拽起教坐在一旁,沉吟著與侯化商議:“當此之時,小徐子來尋你,由貴不曾察覺。我來尋你,暫時他也不會察覺,只咱們十分計短,須請衛兄弟進來主持才是,你看有甚么良機,能使人外出去將衛兄弟請將進來?”
三人一時真沒個好法子,焦贊孟良只能請楊延玉來尋侯化商議,可見那兩個也沒法子,徐渙信誓旦旦說是衛央早有計較,那便只能聽著他的信,教衛央進寨來權兩寨殺由貴了。
而后怎樣防御兩翼拓跋大軍來攻,三人也無對策,而徐渙又說衛央既提出了這個問題,想必自有打算,當是,取衛央進寨,便是頭等大事了。
在一旁聽到竟有個將殺賊取城之后要死守沙坡頭護佑寨民的將,劉三好生安心,叫道:“不難,不難,這山里山外劉叔子走地最熟,我知有個妙處,自那里出入沙坡頭寨,休說由貴狗賊休想發覺,這寨里四五十歲的老獵人恐怕也沒兩個知道的。快取個信物來,我這便出寨,尋見這好漢子定搬他進來。”
三人精神大振,有劉三這好獵手的保證,怎會是假?
侯化待劉三是知根知底的,他與叛賊仇深似海怎會聯手來坑害咱們?
由是,劉三真是個出入寨去搬請衛央的好人選。
只徐渙心里卻在想:“衛大哥得了器械戰馬,以他的能耐,若這四面都是平川的蓮花山有小徑哪怕無人察覺的,那也該至此已發現了,只是不知他若進了寨來,又怎樣試探著侯化與西寨里焦孟二將?若無我消息傳出,他必不會貿然闖上門來,在這寨里,有的是藏身之處,他若要藏起來,誰能尋得見?”
楊延玉與侯化見劉三自告奮勇要往外一趟去搬衛央,俱各大喜,侯化取他奉節校尉印信,捧在手里瞧了又瞧,喟然嘆道:“這大印,侯化無顏生受哪。衛校尉既得公主龍雀為用,當為轄制所過之處的軍事。”
將那大印教劉三好生收好,再三道:“這是朝廷的印信,你將此物去寨外尋衛校尉,見面既交付,再以此間境況告知,他當領會。”
楊延玉又取自家貼身收著的軍牌教劉三也帶著,一再叮囑:“衛兄弟這人膽大包天,行事卻是個在仔細不過的人,你將我這軍牌拿著,知我在這里,他便能知寨中的境況了。”
劉三鄭重收好,走到后頭將手指扣著咽喉,大口又將未消化凈的白酒吐出,問侯化要了一條白布裹在身上,此時,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仍在落著,劉三喜道:“有天爺爺作助力,由貴化作鬼,他也捉不到劉叔子的腳步。”
有個老話,喚作天有不測風云。
這里四個各分職責,侯化多飲些白酒假作心緒十分不好只待由貴傳令教分他麾下一部于焦孟西寨,徐渙記著衛央的吩咐要往外頭伺機入后寨去探地勢與兵陣布置,楊延玉自要返歸西寨與焦孟托付重事,三人正要將劉三送出后門去,前頭忽人喊馬嘶,自后寨方向眨眼間馳來一彪人馬到了東寨守將府門口,來人厲聲叫道:“聽聞有人圖謀不軌,夫人心憂左將軍安危,奉令親來探看。”
由貴反叛之后,聯軍許他以鎮軍將軍,東西二寨,東寨為大,侯化教封為鎮軍左將軍,焦贊為鎮軍右將軍,孟良為鎮軍后將軍,由貴的妹子,便是強許給侯化的,受偽魏朝封誥,號稱夫人。
一時之間,后門處甲胄摩擦之聲,器械碰撞之聲,早已將這東寨守將府團團圍住。
侯化低聲喝道:“不要慌,少將軍,你兩個是生面孔,這些日子來由貴曾命某再招當地人馬,只是無人從賊,片刻只說是新人,她,她倒是個天生的好心腸,必不肯說破了去。劉三,你……”
誠然是了,楊延玉或能為敵知,畢竟他有個大名鼎鼎的家世,然在這沙坡頭里,除非由貴親來,除非有畫影圖形的描摹,誰能知眼前這個著皮甲清瘦的青年竟是老令公的長子?至于徐渙,更是尋常,他懷中那龍雀雖華美貴重,黑天里除非親手來驗,誰能知竟是名震天下的龍雀刀?如今尚未徹底撕破臉面,由貴怎會教人那般放肆地在侯化府上駁他的面?
只這劉三,既是寨中人,又教由貴下令搜山抓捕,而他進來時那樣大模大樣恨不能教由貴知曉般,怎能躲過?又能躲在哪里去?一旦他躲過了,由貴自有大把的理由徹底與侯化翻臉,到時楊延玉二人不保,可憐方見盼頭的沙坡頭數萬黎民,恐怕又要遭一番教契丹人挑唆的由貴更為嚴酷的迫害。
只消不是個傻子,這道理當能轉瞬間相通,劉三怎會是個傻子?
為難間,劉三忽然展顏一笑,向徐渙拱拱手急促道:“這位郎君,待你家那位好漢校尉到了,你跟他說,就說他若真能將這些賊寇胡虜抵擋在國境之外不教侵略咱們的國土,不教殘殺咱們的人,那便真是個好漢子了。”
侯化吃驚之下伸手去抓劉三,厲聲喝道:“劉叔子,你要做甚么?”
劉三倒退一步,他竟輕輕地笑著,刷一聲橫刀頸上搖著頭道:“自古以來,成事哪能不死人的,山里獵兔,尚有同伴死命來救以保,何況由貴殘暴,又有契丹狗賊撐腰。你等真是國家棟梁,便該留著有用的身子,為咱們這些死了的,早就死了的,正在死了的,一齊要報仇!”
再退幾步,門外喝聲更厲,劉三喘了口氣,教吃驚地連動也不會了似的徐渙強記住:“你記住,你家那好漢校尉到了,畢竟咱們人手不足,你教他命人在后寨里,無論如何要將劉蛟劉旄兩兄弟取來,以我的話告知他們,若是唐人,若真是我家弟兄,便該聯絡鄉里協我王師才是,外出的路……”
尚未說出口,那淺薄的門教外頭來人已撞了開來,劉三再不倒退,霍然將兇狠的目光瞪住侯化,厲聲罵道:“侯化,狗賊,妄我劉叔子高看于你,看刀——”
楊延玉與徐渙駭然來架他那一柄刀,叵料這劉三十分靈敏,眼見教架住刀勢,竟蜷縮下身去貼地滾過兩人的阻擋,劈頭一刀劃破侯化的胸膛,帶起了一連串的血珠。
一刀沒能殺死侯化,劉三立時退去,靠住門柱睨視進門來的甲士,荷荷大笑罵道:“劉叔子生是唐人,死是唐人,清白的身,怎能教你們這樣的豬狗人來殺?”
上百的甲士,竟教他神態自若這樣一個農夫所懾不敢輕動,得了閑暇,劉三回頭深深往目中已垂下淚來的侯化三人瞧了最后一眼,大叫一聲“殺賊”,那鋒利的獵刀在頸子上如水般溫柔地滑過,割破了他的喉管,割斷了他的喉骨,竟連一絲皮也割破了,一顆怒目圓睜的頭顱,教那腔子里的血沖上高空,那殷紅的血,落了一地,融了滿地的雪,將這大地洗得干凈了,那人頭方砰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落地時,那人頭之上的嘴皮彷佛仍在翕張,彷佛依舊在凄厲地大呼:“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