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女郎尚未叱責,衛央死死閉上了雙眼,仰著脖子凄厲地大叫一聲,如避蛇蝎往一邊跳開了去。
女郎怒極,只是孫四海無心之失,這倒也罷了。教他占了便宜,那也須怪不到他頭上,那也罷了,可這分明自己吃這樣的大虧,他倒鬼嚎叫甚么?
聽他這慘痛的叫,這世上恐怕教賊凌辱了的女子,也比不得他如今的百般恐懼。
雖知這懼怕恐怕非是真的!
卻聽衛央怒道:“軍頭推我作甚?這好好的圖子教我踩壞,豈不可惜?又教一干歪讀孔孟的說我失儀浪費,那豈不天大的冤枉?”
女郎飛霞漸去,輕哼一聲心里話:“你也知失儀二字?”
倒是教他這樣真真假假地一糊弄,那片刻的尷尬與忿忿,俱都冰消雪融了去。
孫四海情知失手,心中懊悔不迭,教衛央這無賴地一說,竟沒想起立時苛責于他,小心拿眼先覷女郎,不見怒容更甚時,又瞧衛央面色,細細推察未見有待方才那不是拜的一拜放在心里的情色,這才松了口氣自先暗道:“是了,這廝雖無賴,卻是個未經紅粉的人,又一貫不知禮節,想來他也未將那事想在心里。”
便搓搓手一笑,再往衛央后背上輕輕一推,雖這次衛央有了防備沒有推動分毫,免去先番尷尬的籍口卻有了:“有甚么好見識,快些說來,莫要啰嗦。”
衛央虛推女郎:“借光借光,讓一讓。”
女郎沒好氣道:“這么大的地方,容不得你一個人么?要教我往哪里去?”
衛央一拍后腦勺:“抱歉抱歉,都怪孫軍頭,我膽子本來就小,現在更小了,草木皆兵杯弓蛇影說的就是我。話說,孫軍頭以為咱們面前這些人手恐怕連聯軍的主力都算不上,他們好像并不滿足只將咱們從洪德寨誆出來,你怎么看?”
女郎自不會答他標準的神探體回話,繞著圖子走了一圈方負手點頭:“不錯,面前這聯營么,不過虛張聲勢而已,除卻高繼嗣在這里,偽魏的,黨項的上將都不在這里,探子回報,這兩人如今已在沙坡頭分左右將那一片圍住。”
衛央很是不解,但還是確認了一句:“能確定是那甚么拓跋雄還是拓跋觥么?”
女郎點點頭,淡淡道:“雖各自打著副將旗號,排兵布陣須騙不了人。”
衛央很是自信地判斷:“那這么說,這沙坡頭里定安排下埋伏等咱們上鉤,嗯,我敢打賭,一定是這樣。”
這番話出口,孫四海都翻起了白眼。
你這不廢話么,若無埋伏,分左右鉗住那里作甚?
女郎卻順著他的話問:“那么,依你之見,這埋伏圈我軍鉆是不鉆?”
“鉆,當然要鉆,白送我軍那么好的戰地,憑什么不去吞了?”衛央一揚眉,拍拍手直起腰嘿然道,“以圖子上規格,這沙坡頭雖只是個鎮甸,但地域不小,林地平川山谷應有盡有,賊欲引以為圖我之圈套,我何不將計就計反客為主?”
孫四海卻不這樣認為,用兵之道,首在揚長避短,明知前頭有未知的兇險,卻本可以不以身犯險偏要前去,那豈非有違兵法么?
遂大聲反對:“不可!縱要去,將一支偏師也便足夠了,何必為區區地域甘冒如此大險?我倒以為,只消扼守住洪德寨靜觀其變,以不動算萬動,賊必自潰。何況,沙坡頭距遼地太近,越賀蘭山便可長驅而入,以契丹輕騎本領,旦夕可自東北殺來——衛央,你不看沙坡頭距大同府不過那些許路程么?”
衛央將刀往沙坡頭與興慶府之間一劃,哼道:“我倒看咱們使輕騎殺奔興慶府的路程反而更少呢——如今以霹靂之勢掃蕩京西諸地,當在立春之前至少平定聯軍,使來年無犯我之力,如此扼守洪德寨,安穩倒是安穩了,區區黨項蛾賊,放眼天下,只一方疥癬耳,如此疥癬尚不能一鼓作氣搗毀賊巢使三五年不敢東顧,北燕南漢,契丹高麗,甚至隔海相望的惡鄰倭寇,何時方定?”
女郎喜形于色,止住孫四海的辯解疾問衛央:“如此,計將安出?”
“無它,犁庭掃穴而已。”衛央刀鞘點在興慶府,又點在夏州,最后點在唐遼接壤的長城一線,“如今黨項居興慶府以為首都,夏州盤踞蛾賊,長城一線活躍偽魏余孽,若使上將引輕騎一部繞過洪德寨直撲長城,自北而一路南下,不須斬獲甚多,只要驚賊內部使之懼怕,前線將士必然無心死戰,至少有歸家之心,如此,沙坡頭處有甚么安排,那便清晰了。”
李微瀾喜道:“不錯,這是最理想的作戰計劃——那么,依你之見,沙坡頭處會有甚么安排?”
衛央哈哈一笑,他可不會自己往刀口上去送。
方才已經打好前站了,須一上將引騎軍做此勾當,明情將他脫開了身,如今再摻和進去,那不是自找麻煩么。
遂笑道:“不是朝廷設此戰幕府了么,那都是有才學知兵法的人,咱一個小小的輕兵營率正,就不在關公門前賣大刀了——不過,引一支輕騎襲取三地的,定要上將才行,唔,其實都尉也可以,三五萬人馬,也就夠了。”
他這分明脫身的言辭,女郎哪里猜不到這人的心思,輕笑嗔道:“瞧你這將自己先摘個干凈的行徑,當你好大的才能么。”后又徐徐嘆道,“只可惜,這樣能懂輕騎之用的上將,如今尚且沒有呢,因此,你這算計恐怕是不行的。戰火只能在咱們大唐境內燃起,有甚么法子呢。”
她是感嘆也好,激將也罷,左右衛央不肯再多說,乃問孫四海:“軍頭,這幾日吹的甚么風向?這里慣吹西北風,是吧?”
孫四海惱他撩撥女郎的急切,瞪著眼哼道:“不會自去看么?門外便有軍旗,望之可得。”
女郎聽出衛央的言下之意,蹙眉細細一想,又問:“你的意思是,這三股聯軍有乘天地之力的打算?”
衛央咂咂嘴:“以彼實力,無論怎么打這一仗都沒多少勝算,若不借風向,如今他劫不得我軍糧草,暫且看斷不得我軍輜重,憑什么會來打這一仗?可別告訴我說,這一仗他們是被逼無奈才奮起自衛的!”
女郎忙察圖子,孫四海驚疑不定也走了過來,扯著衛央道:“你說說看,怎么個借天地之力法?”
圖子上標注地很明確了,洪德寨以北,越過腳下的山口再往北處,那也都是平川教環山圍著的地勢,這樣的地勢里,風向確大致與別處相同,然風自西北方來,卷入這平川里時,小了許多不說,風向也飄忽不定起來,一時往東走,一時又倒卷往西吹,偶爾甚至還往北涌,就是不肯往南走上一走——前頭依山而筑的洪德寨高達十數丈,自擋住了大股的勁風。
而兩方平川里,有水卻不甚洶涌,水攻火攻倒也堪一用,縱然天地助力不倒卷往北聯軍自家營地里去,河流縱橫可很快熄滅火勢,而聚土為壩以水來淹時,又三五月也攢不出偌大的足夠一用的水壩,怎能行?
沙坡頭卻不同,彼處山谷低矮,東邊林地蔥蘢,南邊河水濤濤,西方平川如鏡,北方便是黨項的老巢興慶府,若真有心用天地助力,那里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然,凡事有利有弊,沙坡頭處能最大限制聯軍,最大限度發揮唐軍的鋒銳,倘若天地助力未能借到,那便是聯軍的死地。
“若非彼處人和這賊軍占據不到,倒真是個決戰的風水寶地了。”衛央贊嘆不絕,“以地利誘我軍入彀,以天時設好埋伏,至少將敵我雙方的實力拉地均衡了。”
女郎目光不斷在衛央所點那三處徘徊,聞言輕道:“誰說彼未占人和之利?”
衛央撓撓頭,拿目光詢問孫四海,這沙坡頭不是咱們的國土么,難道那鎮甸里的唐人未撤到洪德寨的都是帶路黨不成?
孫四海待衛央好不著惱,拂袖哼道:“蛾賊本為唐人,偽魏余孽與黨項俱有虞人部隊,莫非你不知么?”
衛央十分好奇這里頭的內情,比如說,蛾賊是怎么形成的,再比如說,這個時空的大唐又沒有被割據的藩鎮滅國,反而蒸蒸日上大有國力軍力加強后的富饒北宋時期的景象,怎地這似乎很是久遠的拓跋一族,應該說是鮮卑一族還殘留著成了今天稱國的氣候?
這些往后都會了解到,現在知曉了,也與戰事于事無補。
知道這人對細節堪稱一無所知,李微瀾將眼光自圖上挪開,緩緩踱步一邊道:“虞人,本是黨項作亂之后收買以為密探的唐人,長和三十三年,李繼遷仿我朝吳王改制,將黨項軍組成明暗兩部,一部為軍,一部為偵知。所謂軍,譬如眾所周知的以貴族男丁為精銳,戰馬鎧甲兵器均世代相傳的鐵鷂子,極善走的步跋一部為主組成的步跋子。而偵知,便似本朝的內衛與兵部緹騎司,只不過黨項人丁稀少,這偵知多為收買的唐人男女組成,其首領喚作領事,秩與咱們的內衛統領將軍、大統領將軍仿,內部行內政事的喚作行走答應,這為黨項軍帶路,混入我國境內破壞秩序散布流言禍亂后方的,便是所謂的虞人了。”
衛央好不稀奇,真是歷朝歷代都不缺少帶路黨啊,這些虞人,一般情況下都是甚么身份?
見此問,女郎微笑直視著他問:“曾記靈源縣里有個財通四海的財主么?”
衛央眼角一抽,女郎嘆道:“這些個商賈買賣人,生性便是逐利的,為錢財,只要足量便可性命也不顧。這些人手握財富,收買貪官污吏最是應手,又有這些個賊部作為后援,只消教他們瞧準的目標,威逼利誘甚么法子都能使得出來。衛央,你不要小看靈源縣里那個張財主,今日我若抓了他,明日朝廷里便會有三五十大臣為他求情,財能通神,此言不虛。”
這話可有見識的很了,紅色偉人曾說過,叫甚么只要有足夠的利潤,商賈就能出賣自己的靈魂,商是好物什,一國無商不得富,一國不富何談強?
這女郎,大道理她見識都絲毫不偏差了。
“這沙坡頭,我朝以為邊陲蠻荒,圖子雖描地準確仔細,若論待真實地域里一草一木的熟悉,恐怕高繼嗣比咱們熟知的多,由是我雖也知須一鼓作氣與聯軍決戰于沙坡頭才是最理想的選擇,可彼處兇險,咱們一知半解,著實不敢大意啊。”女郎瞧著衛央,少見地露出絲絲疲乏,請求道,“馬家坡子鎮一戰,鎮民三五十家受損你便能奮丈夫之怒,逞上將之能,如今我軍十數萬,京西百萬黎民,倘若一旦為賊破此一路軍,哀鴻遍野怕也是輕的,難道衛君不信這只知燒殺擄掠的賊眾也知治境安民的道德么?”
衛央意甚踟躕,這女郎人不壞,說的話也全在理,身為唐卒,理應幫她才是。
可不要說他還不想稀里糊涂被重重陰謀詭計弄死在戰場里,就算這些事情不會發生,他不過一個率正,心中縱有千謀萬策,不過都是紙上談兵的簡介理論,擔負重任,一旦應了那便不能出差錯,這擔子,自己擔當得起來么?
一時踟躕,女郎又嘆道:“衛君不必薄看自家,當日坡前那一戰,身處千軍萬馬里,旁人都殺紅了眼瘋了糊涂,而你卻愈發清明知甚么時候該強擊甚么時候該遠遁,這樣蓄力一擊鷹揚千里的本領,都已明情顯露了出來,有的人,天生就該是上將,正與有的人生來就是貴胄公侯,國家勛略的道理是一樣的。”
衛央又撓頭,這說的跟真的一樣,咱自己怎么沒發現原來還能得這么高的評價?
“那好吧,有事你招呼一聲。”覺著既已在局中,躲也躲不開,何況就算自己不答應,人家是上位掌權者,要用自己一個小小的率正時,一道軍令還不是就地征發?衛央猶豫著應下,左右都是兵來將擋將來軍破的戰場,能混個臉面上過得去,那也不錯。
只是話一說完,衛央又立馬加了一個條件:“幫忙行,不過別把我從寅火率弄走,好不容易有了點家底,上下也算熟悉,而且比主軍更有可塑性,更能發揮我的用途,你可別把我弄到別的營里去。還有,我這人膽小,經不住恐嚇,萬一哪天你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對我下手,不好意思,我可得提刀子跟你玩命,這一點咱們先小人后君子先得講明白。”
孫四海心里一沉,這廝忒地大膽了,這樣一言不合抄刀子造反的話都敢說出來,他到底自忖長者幾顆腦袋?
女郎伸出雖生了繭也不減其美地小手,笑吟吟道:“那是自然,你自放心便是,咱們擊掌為證,若有一天李微瀾真生那齷齪的心,衛君將刀來見,我也不怪你。”想想又添了一句,“誰也不怪你。”
衛央看看驚詫莫名的孫四海,又瞧瞧女郎,伸出手與她啪地一聲對了一掌,而后才笑嘻嘻道:“開玩笑,開玩笑,你這么正經的人,怎么會做那么不正經的事情,對你的人品我是放心的。那行,我先回頭休整幾天,待你下定決心要開赴沙坡頭時,教人來喚我便是。”
女郎忍不住展顏輕笑,這個人哪,到如今還惦記著不以身犯險為將引軍去聯軍心窩子里捅一刀的事情,看他這鬼祟的模樣,念起方才這人討價還價竟敢名言一個不好便抄刀子造反的嘴臉,女郎只覺著煞是有趣。
天地間怎能生養出這樣的人物來!
不過,他想偷空撂挑子不干么?那可不成,只消他不主動造反,天下這樣大,還容不得這么個有趣的人不成?
心情愉悅的女郎叫住衛央,假意與孫四海商議道:“不如這樣,孫大叔且來統管我天策府衛隊,教衛央為假校尉引輕兵營往北繞過去如何?此戰后,大功得逞,這輕兵營么,也該有個正經的名號才最好。”
衛央一聲大叫:“啊呀,肚子疼,好疼,我有事兒先走,你們忙——”
抱住刀忙往外竄,方出帳門,對面連營里號角四起,營門開處,先涌出兩行騎軍,看打扮俱都是黨項輕騎,奇怪的是,后又涌出的一團騎軍,馬背上竟都是紅襖鐵甲的女子婦人,衛央好不稀奇,極目忙望時,里頭又撐起一桿紅底金邊的繡旗,比尋常旗幟小了些,卻勝在精巧。
這是甚么將?
驚訝時,那連營里方捧出一員將領來,也是紅襖鐵甲,座下胭脂馬,掌上繡鸞刀,遠遠瞧不清面目,只看身量苗條甚為秀氣,竟果然是個女將。
那一彪軍潑喇喇沖到兩軍營中央,女將勒馬持刀,揚聲喝道:“原州輕兵營百將衛央,快來受死。”
衛央目瞪口呆,甚么時候咱招惹敵軍里的女將了?
聞聲趕出來的李微瀾瞧個明白,謂衛央道:“這女將很有些名頭,名叫錦娘子,乃是教你射殺的高繼宗之妻。”抿抿唇,又添了一句,“原也是黨項虞人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