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聯營,恐怕咱們難闖過去啊!”望著一夜之間已歸正嚴謹的聯營,周快皺皺眉按住闊刀瞥一眼衛央道。
另一邊的竇老大也練練點頭,昨日能沖陣蕩營,固然有衛央連番亂了聯軍軍心的原因,在竇老大看來,恐怕與對陣的是蛾賊而非今日的西夏與蛾賊精英也甚有干系。
這樣的聯營,怎能闖得?
衛央笑道:“瞧把你們著緊的,誰說我要去闖聯營?”
眾皆愕然,周快奇道:“不去闖營,咱們出來這是……莫非百將不欲尋焦南逢那廝么?哼,以我看來,那一伙三五十的惡賊能突然自鎮中殺出,戕害鎮民,必與這紅襖寺有關。”
竇老大也道:“不錯,守備營底下既能鑿秘洞,紅襖寺只那幾個一瞧便古怪的僧人,若要在那里掘出秘洞,那是再輕易也不過的事情了。何況,何況……”
“有甚么好吞吞吐吐的,但有話,只管講。”衛央瞇起眼睛往前頭徹底將西去北往道路堵死的聯營,緩緩走馬往內外打量,聽竇老大遲疑之意,哼一聲道。
竇老大猶豫了片刻,找不出更好的措辭,只好直言:“何況這些內衛,所謂的京兆府捕快,突然悄然出現在鎮內的數千我軍,以及那許多的器械,若非有直達鎮內的秘洞,怎進來?”
衛央搖搖頭:“內衛自是內衛,捕快絕非捕快,這些秘事,咱們小小的守備屯過問不起。至于悄然增加的精銳大軍,那是自守備營下秘洞里進來的,不必多怪。”
那么,那些個作亂為惡地三五十人,自也是這秘洞里進來的?
衛央不敢確定,但他心中篤定,那紅襖寺下必有古怪。那許多的人,一夜之間在內衛眼皮子底下教殺,又不見半分兇煞的現場,便是這些人早早教人算計下了慢毒,以對手仔細謹慎要行不軌之圖,怎敢有半分大意認定那毒必能在那時候里將所有棋子都放倒?而彼時左右內外都教內衛嚴密把守,這些個內衛,并非是對手能收買得到的,如此,若這紅襖寺大殿里沒有密室消息暗格,那監視著密控棋子生死的人藏身何處?
如今衛央以為,若要就眼下已發生的一連貫事情而論,倘若就此要破案,紅襖寺必當挖地三尺,鎮內有一處也該嚴密監視起來,便是那驛舍里,比如那古怪的讀書人與他那古里古怪的黑瘦隨從。
只是如今的守備職責,已是臨來主力軍的事情了,甲屯處境頗為尷尬,既無明確職責,又無移交防務的軍令,便連駐所,也移到了鎮署事舍中,甚么作為,不能有知。
便要追問,衛央也自知不是時候。
明情有人要圖不軌,有人便要阻止,而那圖不軌的所謀甚大,這要阻止的,也分明是要長線之下取長鯨,將甲屯,抑或將自己安置成如今這尷尬境地,無非不愿教自己在這大事里因己心不忍而破壞穩在手中的掌握。
衛央是膽大包天,但那自尋死路的事情他可不會去做。
這恐怕與朝里的風起云涌甚有干系,那波詭云譎的爭斗,他怎肯輕易入手進去?
今日出鎮,說是要往紅襖寺里尋焦南逢齷齪,實則只是衛央要來看看這上萬的聯軍既到,那女郎以身為鹿欲取捕獵者的圖謀,到底至此完成了幾分。
“走罷,回去。”衛央看罷聯軍陣容,心下已有了計較,回馬卻往鎮內而走。
上下愕然,便不去紅襖寺,不去闖營,可也不用只出來瞧一眼便走罷?
只昨日一戰,衛央在甲屯里上下心中神威如岳,他一言既出,便是周快竇老大心中雖不解的很,卻始終不曾出言反對,當時撥馬快走,甚快便又回了鎮口,把住鎮口斜坡的,竟是一軍之師,足有千人,教纓結顯是將軍的引著,忙忙碌碌搬運滾木砲石起箭垛上弓弦,比出時所見愈發有戰前的匆忙。
這些是身經百戰的銳士,不消上頭發令,自覺出真的大戰一觸即發將在眼前,甲屯昨日雖也上了陣,只以幾人輕傷換來堪稱大捷的勝利,但與這樣的老卒,那可又差了千里萬里,不能與他比。
“在這樣的老卒面前,你等真有驕矜的面目么?”離了鎮口往署事舍的路上,衛央見甚有新卒得意自矜,不待周快將這軍心暗示教他整頓,衛央已厲色喝問,“昨日大捷,一是敵手只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二來他先亂了軍心,而后又自相踐踏方使有那番結局,你看人家,戰時死不顧身,平日與常人相善友好,這樣的軍容,我屯可能比么?”
周快心道,這果然是個能作上將的,只他心中不解,衛央這空走一遭往外頭去瞧聯軍陣容,到底是甚么打算?
“休說這一軍,便是與我原先那一校之軍相比,恐怕……”顧不得衛央所計較甚么長遠,周快身為隊正,自要履隊正之責,衛央一言既出,他便跟上哼道,“昨日之勝,為新卒一營,咱們自當榮耀的很,然若要真成就銳士之名,沙場里千百個來回也能活下來,我看那是奢望。”
一席話,在方得一勝的新卒們耳中聽來,心中自不忿,他也是銳士,咱們也不是草包,憑甚在他面前,咱們便要低著頭?
縱是王孫這樣的聰明人,也并不以為那老卒們與甲屯高明到了那里去。
“罷了。”將白馬丟給竇老大,衛央抬手止住周快的喝叱抬腳進了院來。
為軍將,衛央雖有不忍之心,但這將士難免陣上亡,正如瓦罐不離井邊碎的道理,既為軍卒,必要上戰場去,或許不等今日日落,甲屯便要卷入鎮口防御戰事里去,到時真戰場如學堂,自會教這些新卒們見識精銳老卒與幸得一勝的甲屯差別究竟在哪里。
雖必然要有折損,或許甲屯驚真的一戰,能幸存的不過數十人乃至十數人,可又有甚么法子呢。戰場,那是半分容不得忍心與不忍心的,在新卒們真成老卒之前,如今怎樣拿道理教他得知,那也無用。
趙鄉將也得了傷,自署事舍為甲屯所用,他便終日不見蹤影,今日卻來這里似閑坐,迎頭撞見衛央,趙某露出古怪的笑容,拱手笑道:“恭賀衛百將,恭賀甲屯,得昨日一勝,已為勁旅,早晚必成國家重器,可喜可賀。”
衛央拱手道:“趙鄉將抬舉咱們了,甚么勁旅,看人家老卒成群,咱們可還差得遠——多日不見,趙鄉將在忙活甚么?”
一面延請入舍,趙某抬腳時笑道:“本咱們只是土兵,協整治安倒能用,這般戰事,縱多也有退伍的老卒,那也想必始終用不上,這些日里,倒是打下手處為多。”不及坐定,續道,“這番來,也是奉命的——昨日衛百將大槍如虎,將當時在馬廄處某一位長上傷著了,生恐家里那口子不依招惹咱們不快,只好將人先安置在這里,倒勞煩衛百將照看哩。”
便將侯在里頭土兵手中大盒命教開了,里頭只是精致酒肉美食,趙某笑道:“雖不存教衛百將不快的念頭,畢竟事已至此,些許家養禽獸,切蒸就些心意,萬望莫辭才好。”
這一盒美食分量不多,三五尋常人也消化得了,哪里能足衛央口腹?
周快喜愛美食,這些日子來在屯里每日只有饅頭燴菜,聞到香味忍不住食指大動,搶上去看過分量,怏怏搓著手退到了一邊。
衛央聞了聞美味,向趙某先拱手謝了,教竇老大:“自昨日賊來作亂,屯里多有吃傷兄弟,你將這美食拿去教分了。”
竇老大更不遲疑快步而去,衛央請趙某就座,這才致歉道:“昨日緊急,只盼一心取到那雁門雪,不意竟傷了鄉將家長老,心中已過意不去,說甚么勞煩的話。只管在這里敬仰,到用時,自去便是,若有便宜要行時,我自知曉,不必擔心。”
那蒼頭侍衛刀法了得,步戰之妙恐不在呼楊老將之下,怎會巧是趙某的長老?
他拿這理由來說,又這一盒美食精妙,非趙某那樣的鄉將家境能有,衛央情知端地,當時說破開。
趙某笑道:“咱們都知瞞不過衛百將,知曉有人相信便是了。如此,趙某不負托付,軍有大事要緊,不便久留,衛百將留步。”
教周快送趙某出舍,衛央尋人一問,那蒼頭侍衛正在偏舍里安身,徑來尋他,撩門簾往里一看,老者正就燭火擦刀,頭也不抬蒼勁的聲道:“三兩日在此安身,勞煩衛百將擔待。”
與馬前擋路時比,這人面如金紙喘息斷斷續續,做一副重傷在身的架勢。
衛央走過去在他一邊坐下,指著笑道:“老爺子,你這裝病不專業啊。如果你肯告訴我怎么稱呼,我便幫你裝地更像性命垂危的那種人。怎么樣?”
“不怎樣!”老者十分驚奇,這人雖已有膽大且臉皮厚嘴巴損的名聲在外,但昨日那一槍,亂軍里那威勢,怎會是這樣一個人?當時看他嬉皮笑臉套近乎的一副口吻,心中立時生出警惕之意,哼一聲道,“你有甚么好法子能瞞過別人眼目,只管說來聽聽,倒不信你能生甚么不壞的主見。”
這老爺子,還會使激將法了!
掰著手指,衛央笑嘻嘻道:“要是讓我來打扮你,首先,這臉上的金粉實在多了些,厚了些,如若假意涂上別的甚么,教人一眼瞧出你分明以粉妝遮掩重傷的架勢,那才更有可信的力度。另外,若有客人來訪,再教人將舍內火炭撤去,大開門戶使冷風那時方鉆進來,這樣可能使有心人篤定你這老爺子是廢了,豈不更好?”
“叫我桃伯。”沉默了一下,手中擦的刀還歸鞘中,老者心中已將衛央所見大以為然,但想起來時李微瀾千般囑咐教他莫為衛央這廝哄著泄露消息,便斜著老眼睨著衛央,努力作心懷為他那一槍所傷的不悅哼道,“你這法子,果然能管用么?”
衛央自往碗里倒水,笑吟吟道:“你這老爺子,這么高明的武藝刀法,說是趙某的長老誰信啊,但這樣安排你暫且遠離穿藍衣那女郎身邊,我看所圖必是鎮內最后一潑內賊,恐怕正是那位與弋陽侯甚有瓜葛的京西諸路軍械轉運局司正趙典空,是不是?”
桃伯微微沉吟,難怪女郎說定瞞不住這人的機敏,看來果真如此了。
特別能牽涉到弋陽侯,聽說這廝待朝政是一概無知,能自只言片語里推斷出趙典空的來歷與干系,真是個果然機敏的人。
“不錯,你這廝,倒也有三分玲瓏的心機。”點點頭,桃伯在說正事之前又多加了一句滿是鄙夷的稱贊,只因為這廝居然不尊重李微瀾,“那人膽大包天,倒賣軍械窩藏兵甲已成死罪,如今事發,欲以弋陽侯府為質行不軌之事,誠可謂百死不足惜。只這人靈通甚廣大,又頗知厲害,你能篤定以你之計,他定能入彀?”
憑什么我給你出個主意,便要你相信按此行事必能成功?我又不是你出錢雇傭的軍師!
撇撇嘴,衛央很為這桃伯的智商著急。
桃伯人老成精,又是個識人無算的老辣人物,衛央那反將他鄙夷盡數還回地樣子,怎能如此顯眼還瞧不出來?
老臉有些發熱,桃伯心中奇道:“這廝分明是個果然的無賴,只卻怎地竟生不出一把掐死這廝的心?公主將此人以為有陳禮之資,陳禮厚重沉穩,怎會有這廝的無賴精細——倒是這廝勇猛能使銳士,又奸猾狡詐,若真予他一營輕騎,倒是個能行公主之圖地好材料——哼,若這廝能改掉無賴的嘴臉,使人瞧著好歹舒心些,一國騎軍主將的資質,倒也堪稱不在陳禮之下了。”
大唐不缺銳士,不缺大將,更不會少能征善戰的上將,只雖如今大唐設有馬政司善騎監,便無燕云之地,河套這樣的產良馬地也在敵手,每戰時,朝廷也可征發駿馬數十萬匹,可這能領輕騎全平陽公主一天下之大略者,竟無一人!
輕騎者,能征善戰那是必然,然在平陽公主看來,唯獨長途遠襲,于決戰之時突然自敵軍之后他意料不到的地方殺出,扯動敵陣終至分崩離析,或任意的時候能遠征萬里,在大唐主軍未發時先亂敵國,縱最為輕時能神出鬼沒襲取敵軍糧道的,那才是輕騎。
臨陣突擊,重裝甲騎已在長安設纛,各路軍鎮也有舍重裝騎軍,而大唐陌刀軍,正面決戰已無匹敵者,唯獨這能作偏軍之大用的輕騎,至今仍不知主將哪里去尋。
若無一支可實施戰略意圖出兵的輕騎,平陽公主時常感嘆主動不在我而在敵,無論契丹黨項,善襲輕騎總能教大唐每一次的出征事倍功半,因此耽擱了將這四海一統的教程。
如此,這騎軍主將,必要狡詐而忠誠,勇猛而無賴,敵后千里之外也能猜到主軍行事目的之人。當初陳禮雖有將才,勉強也只合平陽公主三分心意,只堪是矮子里頭拔翁仲,其人忠誠有余,狡詐不足。
唯獨這衛央,膽大包天堪負輕騎遠征的主將之責,一身本領偏是個死占便宜不吃虧的貨色,本領高強能統輕騎里千萬不怕死的,這樣的主將,勇冠三軍更能壯三軍之心膽,更是個為了活路甚么法子都敢用的。這樣的人,怎能不如久旱地逢著了一場好雨,教深知平陽公主心意的上下人等欣喜如狂?
只是,這人膽大包天,將甚么都不放在心里倒還罷了,將平陽公主也敢在面前裝瘋賣傻不惜出刀子威脅的秉性,誰敢駕馭?
桃伯自然知曉,來時李微瀾托付他試探出衛央這廝的心地,她是有愧煞須眉男兒的氣概的,可這衛央,她能駕馭得了么?
當時依了衛央的計較,桃伯教周快與竇老大一番打扮,又教王孫那奸猾的人添了些說教,蒼面上敷衍了粉妝,不片刻外出晃蕩時,強作康安體泰的樣子,分毫瞧不出他教衛央那一槍壞了內腑的架勢。
果然,晚膳過后,眼看聯營里炊煙升起,鎮內知若今日有戰,也必在入夜時方起,難得戰前的安寧,往來的人比晌午時又多了些,而署事舍外,有自稱桃伯故交的趙典空求見。
是時,桃伯已和衣臥下,縱他不懼寒冷,舍內也生了火爐,聞聽趙典空求見,依衛央之計,忙教人撤去炭盆,又洞開門窗,外頭方放輕車簡從來的趙典空一行入內。
天黑之時,趙典空一行腳步輕快拐出大門,桃伯手扶刀柄,老眼里殺機閃爍,嘿然冷笑:“豎子安敢有翻天之心!”
半晌又悶悶哼道:“高繼嗣小兒,倒狡詐的緊,竟不來入彀!”
西陲決戰,一觸即發!
倒是衛央,閑坐看書卷時,方有竇老大來撤去碗筷,徐渙輕手輕腳在門口徘徊,進也不是進,去也不是去,甚教人著急。
喚進門來,衛央當是他擔憂徐娘子,好言安慰時,徐渙搖著頭道:“衛大哥,我家不曾花費太多為我開脫,長安里家舍都有,又無親戚牽連,自不必阿姐往輕兵家眷營里定要去住,有衛大哥托人照料,定無妨,我來,我來只為一事,這個,實在不好出口。”
放下那卷排列大唐軍律軍制的兵書,衛央笑道:“這倒齊了,不為你姐姐,你還能有甚么不好開口的事情?莫不是看中了鎮中誰家女郎么?這個好辦,我代你去說親,不過,你這小小的年紀,這么著急作甚么?”
“不是不是。”徐渙面紅耳赤,這個衛大哥,甚么都好,就是這一張嘴說話教人膽戰心驚,甚么話都能自他口中說出。怕他又說甚么葷話,徐渙顧不得面皮忙道,“昨日一戰,我竟不曾獲首一級,反而戰場里,戰場里……”
“瞧見馬前蛾賊驚恐模樣生不忍之心了罷?”衛央了然,轉去將徐渙按坐下,倒水一碗遞過去,走在那邊也坐下,沉吟片刻語重心長道,“這不是你的問題,你可知,縱是我面對那些個偽魏余孽之時,親眼見他持刀殺人,當時有器械在手,若非想起元祥或許會逃脫后來尋仇報復,那也不會出手擒他?”
徐渙訝道:“衛大哥你也不忍過么?”
“都是肉生的心,怎會素無不忍之心?”衛央將手按在徐渙肩頭笑道,“你小子是個讀書人,定是犯事到輕兵營之前,讀的是圣賢書,學的是王化意,待這遠征討伐的大軍,也曾當兇事來瞧,對不對?”
徐渙赧然,撓頭不知怎樣說話,但衛央能洞徹這世道里讀書人的眼光,那可教徐渙佩服的很。
“我沒想過要成甚么不世的功名業績,雖有一身的本領,昨日之前,也沒想過要在軍中效力下去,身為百將,守備一鎮,那也只想著你好我好大家好,彼此平安無事混沌過日子最好。”這番話,衛央娓娓道來教徐渙愈發驚訝了。
在他看來,一身本領勇冠三軍的衛央,怎會可以有這樣的心思?那定是渴慕功名。仗劍求封萬戶侯也不為過的英雄人物,縱有不忍的心,恐怕也不能墮落至此。
當時徐渙喜道:“我只當衛大哥你這樣的英雄人物,定要是三尺劍為國開疆拓土,血流成河也無非眨眼便過眼云煙的,怎能會有咱們這些既有心為國家能投筆從戎征戰四海,卻又念都是生靈看只為開疆拓土便視生靈如草芥的大軍甚有違圣人教訓,由是好生矛盾難以決斷的心思,這倒好得很,這樣的衛大哥,那才既是大英雄,又是我衛大哥。”
衛央一笑,又搖搖頭道:“可今天我卻改變了這個看法,小徐子,你說這些個蛾賊胡虜都是生靈,那么,我們唐人中的百姓便不是生靈了么?是為銳士,眼見唐人教這些咱們不忍殺之的蛾賊胡虜侵略殘殺,今日鎮中所見你也瞧得明白了,小小一處鎮內,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者幾何?放眼大唐,教這些個賊壞了性命,壞了家業,壞了老小上下的,又幾何?生在大唐,身是銳士,便應該舍生忘死,便應該守衛咱們的大唐,若因待敵人心慈手軟不忍殺之,那么,我們唐人的死傷折損,又該向誰去討公道?”
徐渙垂下頭去,訥訥道:“我也知道這個道理,若在學堂時候,這些道理,自然不會懂得,可明明入輕兵營來已見了這情形,卻依舊面對蛾賊胡虜時下不去手,因此,因此……”
“因此矛盾至極,不知該如何區處,對不對?這樣,戰后有人手折損的鎮民家里,定會出殯,到時你自去用眼瞧,用心覺,也便能教自己釋懷了。”尚未說完,陡然鎮外號聲四起,大唐將士紛紛叫嚷,都道賊來攻取了。
雖無將令教甲屯開赴鎮口,衛央身為百將也不得不去侯著,發付徐渙自去靜修了,又教周快竇老大整頓人手以備隨時調用,只攜王孫,兩人快馬往鎮口土坡上來,李微瀾已在那里了。
覷眼見時,女郎身側既無杜丹鸞,連掌刀的阿蠻也不在,惟一個趙典空,帶著三五個人手跟在左右,當時來送賄金往甲屯的那壯漢也在其中,手捉刀柄蓄勢待發。
想想方才掀起門簾往這廂憂心忡忡不安地細聽動靜的桃伯,衛央微微一笑,目光在那壯漢身上打量片刻,輕輕道:“不想竟會是他!”
王孫一時沒聽清,忙湊來問:“甚么?”
“偏你耳靈,滾蛋,打探本百將所圖,小心軍法伺候!”衛央笑罵一聲,丟下韁繩往坡前處來,趙匡已布好防御的陣線,弓刀槍軍按遠近排布,將鎮口防軍按扎地嚴密,后頭又設騎軍以備突擊,前后三員大將各司其職。
一聲炮響,聯軍終于越衛央兩桿旗桿劃分的界限,往鎮口這里突將而來。
王孫忙將強弓羽箭雙手捧來,笑嘻嘻道:“百將再射殺他三五十上將,咱們突將出去,今日定要獲首三五百級那才足夠。”
衛央想了想,將弓箭持在手中暗暗戒備,放眼往土坡上瞧,見他硬弓在手,想想昨日這人箭法如神驚世駭俗,趙典空立時放慢隨李微瀾踱走的步伐,漸漸將身子藏在李微瀾身后,衛央稍有動處,這人便即刻轉向,不敢稍稍將空閑留給那羽箭之下。
李微瀾神色清冷,一支火把下唇角微微一翹,暗忖:“這個人,真是個甚么也不怕,甚么也敢明白的家伙!”
趙典空瞧見女郎的微笑,心頭一凜,強按心頭激蕩,和聲道:“殿下,火光甚顯,若有緊急時居心叵測之徒冷箭來賺,恐怕下臣擋也不及,不如……”
李微瀾點點頭:“表舅所言甚是,那么,將火把熄了的好。”
縱如此,雪地里如有月光照映般,坡上情形,俱在有心人視野之下。
“想要得厚賞么?”王孫正奇怪衛央嬉笑地瞧著坡上來回晃蕩,忽聽衛央如此一問。
有厚賞,誰不想?
方點頭不及說話,衛央道:“將一支羽箭上,刻我名字。”
王孫甚是不解,只好照做,勉強將刀在箭桿上刻出個可認的“衛”字,又聽衛央好生遺憾地不滿足道:“只可惜,鹿角甚利,真的獵者不敢親來哪!”
說話間,號角聲落,兩軍交鋒,鎮內飛蝗如雨,不及眨眼工夫,駐口唐軍往后退三五十丈,將聯軍前鋒讓進鎮口,那里聯軍卻突然扎住腳步,中軍處一彪人馬突將前來,雪光里,高字大纛下數將簇擁一條上將,王孫低聲道:“高繼宗這廝,怎地不是高繼嗣?”
那高繼宗立馬鎮口,眼望斜坡之上,只片刻,抬手處,一支響箭直沖云霄,便聽那簇擁他的數將齊聲喝道:“還不動手?”
斜坡之上,匹練也似一道刀光,壯漢高聲喝道:“已得手矣!”
這一刀得手,不及瞧清楚,聯軍大動,一時俱發都往鎮口涌來,一個個高叫道:“李微瀾死了,李微瀾死了!”
王孫大吃一驚,抖體如篩糠,不察衛央早扯開弓弦,那刻著衛字的羽箭,黑暗處悄無聲息帶動風聲,直撲那大纛下明晃晃的高繼宗而去。
喘息之間,那廂里一聲叫,衛央呵呵大笑:“又得一賊首!”
鎮內唐軍上下忽聞聯軍那一聲聲喊,駭然都一起往斜坡上瞧來,將校喝止不住,雖精銳的都是老卒,卻擋不住心神慌亂,正急忙時,坡后倏然涌出衣甲鮮明數百內衛來,火把支處,李微瀾藍衣長身,好端端地依舊在原地站著。
龍雀刀直指處,有號炮三聲,東山外馬蹄聲亂,一軍如飛殺出,高頭旗上,將一個楊字捧地分外鮮明。
聯軍里陡然慌亂成一團,又見來軍不下萬數,哪里不知已入彀中,有見識的將領一個個都叫:“中計了,中計了,快走!”
又聽叫道:“高繼宗死了,高繼宗死了!”
唐軍上下大喜,奮力往外殺出,李微瀾走下斜坡來,走到衛央面前,身后那持刀的壯漢手提一尸,腦袋與脖子正有一層皮連著,滴滴答答欲斷不斷好不利索,面目里恐慌得意,俱都如生時所感,死時的不解迷茫與憤怒,竟都不及自心里升起在臉上。
“好銷魂的一刀!”衛央沖那壯漢豎起大拇指笑道。
壯漢冷哼一聲,這人既奸詐又不要臉,不惹為妙。
李微瀾往內外夾擊處漸漸如火勢將滅地聯軍瞟了一眼,笑吟吟道:“拓跋斛高繼宗者,都是聯軍里有名的人物,如今俱都喪在衛百將的槍弓之下,卻不知,衛百將下番要取的,會是高繼嗣,抑或更要緊的甚么人物?”
衛央拱手笑道:“好說,好說,僥幸,僥幸。”
“你這奸猾的人。”女郎哼著嗔一句,正色道,“將馬家坡子鎮交由后備步軍守備,自即日起,甲屯回歸輕兵營,隨我北上去罷。”
衛央嘟囔道:“好日子到頭了——獎勵尚未見到,怎地便要征發?喂,代為守備本鎮這些日子,是不是該給我傭金才是?”
“傭金么?”李微瀾微笑著道,“那么,那十多斤的金錁子,衛百將可否上交,由有司來盤問仔細哩?”
衛央愕然,這么一個位高權重的女郎,怎能無師自通那黑吃黑的勾當?
“你這么做,你那皇帝老子知道么?”軍令既下,甲屯只能奉命,只是衛央心中這腹誹,雖不能出口,自個兒多番念叨,想必這平陽公主殿下是會最終感覺到,并且終爾連打噴嚏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