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為人,衛央對一樣東西的看重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錢。
沒錢吃不飽飯,沒錢活不下去,沒錢更支撐不起他對能量的需求。
當然,只要能吃飽肚子,在這個世界里無牽無掛的,衛央不是貪婪的人,錢多了他還不舒服。
這孫四海伸手要東西,衛央本能覺著他是在要錢,連忙捂住錢袋子,警惕地瞪著孫四海,里面那點錢還是柴榮給的,更是他這段日子的生活費,難不成剛到輕兵營,馬上又找柴榮說你原來送的被孫四海拿走了,再給我一點?
有點想遠離柴家的衛央且不說不愿回頭再欠人家的恩情,就他自己來說,伸手拿一次已經夠臉紅的了,一個大男人,難道真要吃白飯?
孫四海刷的一聲從背后拽出一根馬鞭,劈頭抽在衛央眼前,抽破空氣發出劇烈的一聲響,只聽孫四海冷笑道:“狗崽子,孝敬某的大錢,少不得戰后自掠取首級里克扣,眼下你忙甚么?將你鎧甲拿來!”
衛央明白了,周泰說的這孫四海有克扣的名聲,原來是落在軍卒獲得的敵人首級上,有敵人腦袋,那就有錢。
不過,他要自己的鎧甲干嘛?那是呼延必求送的,雖然衛央覺著太騷包,可內心挺喜歡的。再說那可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拿出去至少得換一麻袋大錢恐怕還虧了。
孫四海打眼望了一圈,低聲怒道:“狗崽子,這是軍營,不比在外頭自由自在,身為輕兵營軍卒,膽敢穿亮銀甲,不怕教巡邊事使砍頭么?拿來,待你作了率帥校尉,某自然還你。”又添了一句,“連累大都護,你也甘愿么?”
衛央這就有點迷糊了,這人好像還有點熱心腸的樣子,可是,周泰千萬警告不要和這人有瓜葛,該信誰?
想了想反正只是一件鎧甲,就算被這孫四海貪墨了也沒什么,便將裝鎧甲的包裹遞了過去,孫四海看也不看隨手往身后房子里一丟,揮了揮手馬鞭:“寅火率正在營外東北角處操訓,你自己去罷。”
衛央有點驚訝,把這些禍害往郊外一丟,就不怕有一兩個逃跑?
帶著這個疑惑,衛央直奔北門,出北門上馬往西疾馳不有片刻,前頭一方開闊地帶灰塵蔽天馬蹄亂濺,果然有數百人正在操訓。
衛央跳下馬,遠遠牽著走了過去,問站在一邊抱臂觀看的老卒:“我是來應卯的,率正何在?”
那幾個老卒面面相覷,有個道:“昨日送來的百人,不是說那是今年最后的一批么,怎地今日又塞來一個?”
于是沖蜷在斜坡上懶洋洋曬太陽的一個胖子叫道:“于胖子,軍頭又送了個送死的來,找你應卯,快些著。”
原來那胖子是率正,衛央輕輕皺眉心中起了嘀咕,按說這里是死士營,能當上率正的,必然那是在死人堆里一圈一圈打滾出來的,這于胖子腳步虛浮神色市儈,他怎能當率正統帥這三百人?
于胖子艱難地爬起來拍拍屁股,肥大的身體帶著松垮垮的鎧甲一陣顫抖,笑容和藹走過來向衛央拱拱手:“兄弟怎么稱呼?在下于康達,承蒙兄弟們抬舉,暫代這寅火率率正一職,其實吧,甚么率正不率正的,都是兄弟,有事商量著來嘛。”
衛央不知這人底細,看他笑嘻嘻的模樣,心中想起優秀穿越者林晚榮林三的名言,叫男人笑嘻嘻,不是好東西,看來心里得防著點這個人。
便正容拱手:“我叫衛央,見過率正。”
“假率正,假率正。”于康達笑道,“兄弟好名字啊,衛青的衛,宛在水中央的央,好,聽名字就知道兄弟不是尋常人。”說罷湊近了些,笑容可掬莫名帶著點慫恿道,“衛兄弟,我看你俊逸硬朗,一瞧就知道是好漢中的好漢,壯士里的壯士,眉宇開闊有富貴之氣,為以后計,兄弟想推薦你作咱們寅火率的率正,真真的率正,怎么樣?”
見衛央一副懷疑的眼神,于康達連聲保證:“兄弟你但管放心,我于胖子一不收你賄賂,二不要你花錢,只要你點頭,我敢保證,這率正位子就是你的。”
衛央小心觀察,這于胖子一番話,周圍幾個老卒盡皆冷笑著抱臂旁觀,他們看于胖子的眼神非常古怪,有忌憚,也有恭維,還有一些不屑,很是復雜。而這些人看著自己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嫉妒不滿的情緒,反而漠不關心的樣子,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這寅火率有古怪,非常古怪。于胖子是聰明人,知道以他的本領實在難以肩負起統領一率三百人的重任,但他似乎又不想讓那幾個老卒來充當率正,這里面恐怕矛盾深得很,水也不淺哪。
打定主意先不摻和到這些陰鷙的老卒之間的矛盾中去,衛央笑笑婉拒道:“謝過率正的青眼有加,只是衛央既初來乍到寸功未立,又自忖不是統帥別人的人才,只好辜負率正的好意了。那個,請率正安排,是否加入到操訓中去?”
于康達不禁深深失望,意興闌珊擺擺手:“那好吧,就不勉強了。”而后精神一振又道,“當然,如若衛兄弟想通了,只管來找于某,不論何時,只要衛兄弟想當這率正,于某必定全力相助,請衛兄弟不要懷疑于某的誠意。”
衛央一笑了之,沖幾個老卒點點頭便要過去,有個老卒忽然道:“等等,衛央,你善使刀么?我看你這直刀很寶貴啊。”
這是呼延贊送的,這老人家出手的東西,那能差么。
以為這老卒起了貪心,衛央解下刀來雙手捧著遞了過去,假意道:“這位大哥好眼力,這是臨出門時長輩家正好有寶刀鑄成,見我喜愛便送了一柄為用,既然大哥喜歡,拿去把玩幾天也好。”
那老卒搖搖手笑道:“原來是長者賜,衛兄弟不必多心,寶刀雖好,我卻沒有能把玩的命。你是初來,不知咱們這里的規矩,咱們寅火率,那是輕兵營最能打,每戰獲得賞賜最多的率,前次上陣,軍卒們喪生大半,如今新來的這一批新手,咱們也不知有甚么能耐,因此每一人都要先露一手讓咱們這些開開眼界,這也好分派隊、伍,是不是?我看你步伐沉穩,顯然是個高手,偏生虎口不見老繭,心中奇怪才有此一問。”
衛央心道原來這樣,他也不想被這些老卒看扁整日欺負,往四周看了看,那說話老卒自袖內摸出一把大錢,約有五六個,攤開手道:“臨陣廝殺,像咱們輕兵營的士卒,講究的就是一個快。你刀快,便能在敵人殺了你之前殺了他,便能在別人搶了你的獲得之前割下敵人的人頭,我灑這一把大錢,你以寶刀砍它,咱們來試試。”
話還沒說完,這老卒一揚手,嘩啦啦大錢飛揚在空中。
衛央倏然拔刀,轉瞬還鞘,幾個老卒圍攏視之,地上大錢盡裂為兩半,各自驚訝,那灑錢老卒喝彩道:“這刀法,咱們率中第一個,沒人比得了你。”
衛央拱拱手:“不敢當,刀法雖快,可小弟是個沒見過大世面的人,若論臨陣廝殺,那還是各位大哥手段高明,在戰場上,這經驗可比刀法往往更起作用。”
老卒們見他武藝高超為人又不張揚,心中忌憚的同時,臉上都有了些笑容。
那于胖子心疼地從地上撿起碎裂的大錢,放在手心瞧了好一會兒才跳腳罵道:“程初端,你這敗家的賊鳥,老子辛辛苦苦賺些錢不難么?好歹這也是大錢,恁地糟踐,下次買賣,你休想多得一個大錢!”
程初端笑道:“衛兄弟,你別多怪,這廝就是個財主出身,逃避國稅被官府查到,因此抄家送在咱們輕兵營來,平時弟兄們有所收獲,全賴他在上司面前多爭些大錢養家。”
衛央贊道:“那可真是咱們的財神爺了,這率正當得!”
于康達立馬作色,狠狠瞪了程初端一眼,又看看衛央腰間的直刀,囁嚅著沒敢說甚么怪話。
衛央心中明了,這幾個老卒是一起的,別看他們彼此敵視,有于胖子這個財神爺在,他們便有共同的利益在,如果有人想欺負他們其中的一個,其他人定會各施手段彼此接應。
難怪這于胖子能當上率正,原來有他的能耐在。這些輕兵舍命上陣殺敵,為的不就是那點賞錢拿給家里養家糊口么,于胖子有這個本領,自然隱隱為眾人之首了。
于康達猶豫了一下問程初端:“你看怎樣安排衛兄弟?”
程初端瞇起眼睛想了半天,搓搓手道:“衛兄弟這樣的能人,自然不能與那些人們一處計較,咱們率三百人,共需三個百將,你于胖子情不情愿,這率正都是你的,大戰之前,恐怕得有些時日方有正式的率正下來,或者將你這假率正變成真的。以下三個百將,咱們兄弟那是當仁不讓了,讓也讓不得出去。”遂對衛央解釋道,“百將以上,須軍頭報大都護府應允方可任命。”
于胖子眼前一亮:“那么,就以衛兄弟為第一隊隊正如何?”
程初端點點頭:“正是這個打算。隊正一職,率內便可做主,老爹定不會反對。這新兵上百,正堪兩隊,以我看來,弟兄們也沒那心情教導他們,不如第一隊隊正正經給了衛兄弟,第二隊也請他代為隊正,這樣一來,以衛兄弟的武藝,戰前必然能使這百人有戰力,總也不至于拖了其他諸隊的后腿。”
衛央沒打算在輕兵營里多呆,連忙推辭道:“各位大哥,小弟初來乍到,別說當隊正別人不服,自己也心里惴惴不安,恐怕這卻勝任不得了。”
于胖子笑容可掬,踮起腳尖伸出白白胖胖的手在衛央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道:“衛兄弟,你這可不仁義了,咱們往后就是一口鍋里吃飯的兄弟,做哥哥的如今能耐有限,莫非兄弟不情愿幫哥哥們分擔些著?”
左右一瞧,幾個老卒均面色陰沉下來,衛央心想盡管在這里只呆幾天,但跟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鬧翻的話,別說好日子,以這些人的手段,恐怕落不得好也是輕的,只好為難點頭答允:“那么,小弟便應下了,只是咱們須先講好了,倘若我本領不濟,諸位大哥可得幫著周寰著些。”
于胖子臉色一冷,哼道:“至于老卒們,這你不必擔心,教他們來當隊正火長,一個個十分不情愿,你衛兄弟有的是本領,也情愿當這兩個隊正,他們如果還要聒噪,于某有的是手段。然則這些新兵里,也有不知趣的油滑老卒,甚么都無所謂罪犯,這可得看你衛兄弟的能耐了,咱們須幫不得半點忙。”
程初端也道:“不錯,咱們上陣,那是十死無生的活,倘若身為隊正竟不能威懾這些個人,先番一頓亂箭,咱們也沒命活著了。”
這邊商議定了,于康達站在高處高聲叫道:“好了,好了,暫且歇息一下,你們都過來,咱們有幾句話,須先講清楚了。”
奔騰的戰馬和落馬被踐踏地痛苦哀嚎的雜音漸漸低了下來,在四周監督的十幾個罵罵咧咧的老卒鞭策下,人群艱難地集合在了一起,不時響起一兩聲痛苦的聲音。
于康達將下面亂糟糟大部鼻青臉腫的上百人細細掃了兩眼,他笑容可親,可估計先番這百人已見過了他的笑里藏刀,登時疼痛的死死忍著,左顧右盼的也肅然站直了身體。
“這就好嘛,你們聽我們的話,我們自然也不難為你們,都是苦命人,何必自相鬧起來?”于康達背著手點著下巴道,“這見面也有些時候了,我見過你們,你們也見過了我,這往后,那就是一口鍋里吃飯的生死兄弟。既然是兄弟,我不為難你們,你們也不能為難我,好吧?”
下面沒人敢吭聲,于康達又搖了搖頭:“當然,人嘛,吃千家飯五谷糧,長成千奇百怪那也不足為奇,有人想逃跑,這個我是不管的。”
下面私語聲大作,不料程初端拔刀厲聲喝道:“咱們不管,可上頭管,朝廷管。眼下你們已分好了隊,分好了伍,伍長火長都定好了,今日你們兩隊隊正也到了,就是這位衛央兄弟,他是有本領的人。這樣,咱們就算上下齊全了,一伍之中,有一人逃走,伍長斬首,一伍皆斬。一火之中一人逃走,火長剜掉一只眼睛,另一伍砍掉一只手足。一隊之中一人逃走,隊正受鞭刑,三百軍棍,生死不論,其余人等受百五軍棍,死活不管。到了咱們百,百將無非出些錢財,這些錢財,自然不能咱們出,有的是手段尋見你家老小,咱們只管看損失,你家眷死活,咱們不管。”
這也就是說,但凡有一人逃跑,至少五個人得陪著送死,十個人得陪著殘疾,五十個人陪著挨揍,少說也得有二三十人送命。
這連坐的軍法,著實最小限度地將這些軍卒困在這里。有一人想逃跑,至少四個人看著,人多力量大。何況能被送到輕兵營的逃卒和罪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除了極個別喪心病狂的,相信沒有人會為自己一個人賠上一家人。
衛央聽的頭皮發麻,他雖千軍萬馬里也闖過,可現實中連雞都沒殺過,現在被架上兩個隊正的職位,萬一出點問題那可真就倒了血霉了。
現在他也明白了孫四海為什么在手下跑到外面操練,自己卻還喝地酩酊大醉,人家根本就不擔心,有連坐法在那看著呢。
于康達又笑吟吟道:“當然,這樣的事情,我相信咱們率不會發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值不當為自己一條賤命賠上妻兒老小。往后你們會了解我于康達,你們只管放心,但凡是你們砍下的敵軍人頭,我一文賞錢也不會克扣,縱是你們戰死,這些錢也會足量送到你家小手里,這既是咱們輕兵營的老規矩,又是我于某人的信譽。”
威脅利誘之后,又經過這么久的調教,下面的軍卒們自然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于康達拍拍手道:“罷了,這衛兄弟身為你們兩隊隊正,往后的操訓,也就有了著落,自此時起,咱們就不再跟著你們枉做惡人了,戰場上見!”
他竟干脆,帶著十幾個老卒一轉眼上馬回了營區,將衛央一個人丟在斜坡上面對著下面上百雙神色各異的眼睛。
踟躕了一下,這于康達等人明顯是將這爛攤子丟給了自己。
衛央有些不明白,無論在哪里,有個官當最起碼能多不少的方便,可無論于康達程初端等人說的,還是那些老卒的表現,他們竟不情愿來當這不算小管著五十人的隊正,這是寅火率的古怪,還是輕兵營上下都這么古怪?
百人之眾,說實話還沒上大學時候一個班的人數多,衛央自然不怵這點場面,也知道面前這些人什么貨色都有,初次見面有不服不忿的還沒跳出來,他也不會去挑那個頭,翻身上馬道:“今日操訓,也都累著了,就此結束,各自上馬回營歇息著吧。”
該說的于康達和程初端都說清楚了,衛央也沒想過要立下馬威給別人看,那還愣在這里干什么。
軍卒們也沒想到這新上任的隊正竟沒有多余的話要說,均愣了片刻,衛央第二次下令帶回,這才磨磨蹭蹭哀嚎著謾罵著爬上馬背,慢吞吞地往營區開去。
衛央在最后面壓陣,快速清點了一下人數,除他之外正好一百人,心中暗暗擔憂,在這個古怪的營區里,他該怎樣面對生活?最重要的是,自己什么時候才可以離開這里?
這些都是未知數,古怪的孫四海,古怪的寅火率,莫測的前景,深深的思念,衛央覺著自己快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