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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七節 在被圍困的城市中(三續)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燃燒的莫斯科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狂跳,呼吸變得急促,手腳也不聽使喚地抖個不停。雖然現在是寒冬臘月,但我卻覺得渾身發熱頭上冒出了虛汗,整個人驟然間變得就如同才跑完幾千米的長跑似的。我用手扶住了門檻,免得自己因為太激動而摔倒。

  門開了,一個包著頭巾,披著羊毛絨大披肩的胖老太太出現在我面前。

  見到老太太的那一刻,我出現了短暫的失神。

  這就是麗達的媽媽嗎?

  我張了張口,想叫聲媽媽。但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要知道我現在雖然是麗達的身體,但要讓我管一個陌生的女性叫媽媽,我還真叫不出口。

  而老太太也一臉詫異地看著我,也沒有說話。

  就在現場氣氛尷尬異常的時候,屋子里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外婆,是誰來了?”

  我朝屋子里看去,一個身材瘦小穿著黑色呢子外套的的孩子,站在客廳里仰著天真的小臉望著我。

  這就是麗達的兒子嗎?我不禁細細地打量起來,他長得可真夠漂亮的。白凈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下面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他和我對視時,那雙有靈氣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微笑時,嘴角還微微上翹。再配上腦后的那條金黃色的麻花辮,活脫脫就是一個美人坯子。

  我正打量著孩子,突然感覺哪里有點不對。

  麻花辮子……

  麻花辮子……

  麗達生的是個兒子,頭上怎么可能會扎個麻花辮子,這分明就是女孩子的打扮嘛。

  “軍人同志,請問您是來通知我們疏散的嗎?”

  耳邊響起老太太的聲音,把我的思維一下拉回到了現實中。我幾乎在幾秒鐘內,就搞清楚了一件事:我認錯人了。幸好剛才沒有貿然貿然開口叫人,否則這丟人就丟大發了。

  我穩定了一下情形,回答說:“老太太,我不是來通知你們疏散的。我是到這里來看我的媽媽和兒子,聽別人說,她們就住在這棟樓里。”

  “是嗎?!你媽媽叫什么?”

  我又開始冒冷汗了,這個問題還真把我問住了。成為麗達后,雖然我繼承了她許多記憶,但卻始終不知道她媽媽的名字。就如同中國那個時代的農村,絕大多數的人和自己的母親生活了一輩子,卻始終叫不出自己母親的名字一般。

  不過該怎樣回答老太太的問題,我已經胸有成竹。我避重就輕地說:“我媽媽和兒子是戰爭爆發后,才來列寧格勒的。我兒子叫阿利克。”

  “原來您是阿利克的媽媽啊!”還是客廳里的小姑娘為我解了圍,她興奮地對她外婆說:“外婆,以前我聽阿利克哥哥說過,她媽媽是個軍人,叫麗達。”

  “對對,小姑娘,你真聰明。我就是麗達。”

  老太太的臉上露出微笑,把身體讓到一邊,熱情地說:“原來你就是阿里克謝娜的女兒啊,快點進來吧。”

  我猜測她說的應該是麗達媽媽的名字,便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以后再去別的地方找麗達媽媽和兒子時,就能派上用途了。至于面前這位老太太,她的名字,我已經通過樓下的那位婦女知道了。

  客廳的家具很少,除了一張圓桌和兩把圈手椅,便什么都沒有了。柳霞老太太招呼我在一把圈手椅坐下后,自己也坐在了另外一把圈手椅里,看著我歉意地說:“對不起,麗達,家里沒有什么吃的招呼你。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給你來一杯紅茶?”

  我點點頭,沖她道謝說:“謝謝您,柳霞。我在外面走了這么久,人都快凍僵了,正想喝杯熱茶暖暖身體。”

  柳霞去倒茶的時候,我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桌上,把槍靠在椅子便,然后招呼小姑娘過來,把她抱起來坐在我的腿上,撫摩著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肩膀,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葉卡捷琳娜。您可以叫我卡佳。”

  “卡佳,你和我的兒子阿利克,是不是挺熟啊?”

  “是的,麗達阿姨。”看起來卡佳是個很活潑的孩子,她爽快地叫著我名字,說:“阿利克和阿里克謝娜奶奶以前住在隔壁的單元,我經常和他一起在外面玩。后來姥姥不讓我隨便出門后,我就很久沒見過他了。”

  “姥姥為什么不讓你出門啊?”我覺得和小孩子溝通起來,還是蠻輕松的。

  “姥姥說,外面在打仗。一顆大炮彈落下來,不光會炸死人,就連房子也會被炸塌。我們以前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就是被炮彈炸沒了的。”卡佳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就好像在和我講書里的童話故事一般。

  沒等我發出感慨,柳霞就端著兩杯茶走進了客廳,她的腳步跨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茶潑出來。她把一杯茶放在桌子的邊上,讓卡佳從我腿上下去后,把另一杯遞給了我,說:“麗達,請喝茶吧!”

  杯子里的茶冒著熱氣,我把茶杯端到嘴邊,吹了吹,然后輕輕地喝了一口。茶里沒有放糖,喝起來略微有點苦。對喝慣了必須放糖的紅茶的我來說,這茶真心不好喝,我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柳霞也許是發現了我蹙眉的表情,歉意地說:“麗達,對不起,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連紅茶里放的糖也沒有。”

  我放下茶杯,環顧客廳,說道:“這客廳里好像沒什么家具。”

  柳霞臉紅了紅,說:“沒辦法,天太冷了,多余的家具都被我劈了當柴燒了。”接著又絮絮叨叨地說:“家里不光沒有暖氣,連電和水也停了。因為幾次降低食物配給標準,人們吃不飽,每天都有上千人餓死。我年紀大了,吃得少,還能勉強維持下去。不過就算如此,我除了去領配給的食物,其余時間都躺在床上,以節約體力。你現在喝的茶,都是我回家路上撿回來的碎冰燒開泡的……”

  “您知道我媽媽和兒子的下落嗎?”她說的這一切,我在冰上運輸線時,偶爾會聽那些疏散路過的居民們提到只言片語,當時只是感慨不已。現在和還被困在城里的居民聊天,才知道饑餓嚴重到了什么情況。不過沒辦法,這畢竟是在戰爭期間,政府方面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每天有數不清的載重卡車和雪橇在不間斷地往城里運糧食,同時還在不停往城外疏散多余的人口,以降低食品的消耗。乘她說話停頓時,我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

  “麗達,你來晚了。你的媽媽阿里克謝娜和兒子阿利克,原來住在隔壁的單元,因為房子在炮擊中被炸毀,所以在新年前就疏散了。”

  “您知道她們疏散到什么地方去了嗎?”

  柳霞搖搖頭說:“不知道。現在的疏散工作,不同于戰爭初期。那時候區蘇維埃的工作人員會挨家挨戶給疏散人員送火車票時,會通知大家什么時候疏散和疏散到什么地方。而如今,那些政府人員只是來通知說一聲,說明天安排你疏散,到某某地方集合,然后有專人帶領居民們從冰上運輸線離開城市。”

  聽說麗達的媽媽和兒子疏散出城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氣,只要能離開列寧格勒,那么生存的幾率就提高了許多,等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再去找她們吧。

  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對柳霞說:“柳霞,謝謝您告訴我媽媽和兒子的下落。”說著,我拿起桌上的布口袋,打開袋口,從里面取出煉乳、薩洛、方糖和兩包面包干,一一地放在桌上。“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柳霞看到放在桌上的食物,一下就愣住了,接著拼命地擺手,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這些東西太珍貴了,我不能要!”

  我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卡佳,伸手去摸著她的頭,說道:“為了卡佳,這些東西,您一定得收下。”說完,又從袋里拿出兩根灌腸,塞進了卡佳的小手里。

  柳霞撲過來抱住我,哽咽著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謝謝你,親愛的。麗達,你是好人,我會永遠感激你的。圣母瑪利亞會保佑你,保佑你找到你的親人的。”

  我摟了一下柳霞,然后輕輕地松開,提起桌上的布袋和椅子旁的步槍,說:“再見了,柳霞。”又低頭看著手里抓著灌腸的卡佳,“還有你,可愛的卡佳。祝你們好運!”

  離開這棟樓后,我如釋重負,總算了了一樁心事,雖然沒有找到麗達的媽媽和兒子,但至少兌現了當初我對她的承諾。

  因為臨近河邊,風大就感覺到特別寒冷。我豎起大衣領子,把帽子拉得更低些,順著來路緩緩地往回走著。

  看見路邊建筑物的墻上,除了貼著不少的宣傳畫,還張貼有一些手寫的啟示。我好奇地湊過去看了幾張,無一例外地都是愿意家里珍藏的東西,來換取少量的面包。其中還有一個,說愿意用帶全套家具還能住人的房子,還換取兩只鴿子……

  看到這些形形色色的啟示,我苦笑著搖搖頭,又繼續往前走。

  剛要從剛才的過街通道經過時,突然聽到了通道里傳來一個有氣無力地聲音:“軍人同志,請您等一等。”

  我停住腳步,剛才過馬路時走過的那條通道望去。一位腳步蹣跚的老太太,順著臺階一步一頓地走了上來。我剛想問老太太叫住我有什么事情,瞅見她懷里抱著的那條棉褲,我立刻想起原來她就是那位用棉褲換面包的老人。

  我微笑著問她:“老媽媽,您叫我有什么事情嗎?”

  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把棉褲遞給了我,喘著氣說:“軍人同志,這是您的棉褲,請收好。”

  我從剛才給老太太面包,到現在返回,起碼耽誤有一個小時,而老太太卻一直冒著嚴寒在這里等我,就是為了把棉褲給我。我不禁有些感動,我把她遞過來的棉褲推了過去,說:“老媽媽,這棉褲你還是收回去吧,我用不上。”

  老太太沒說話,再次把棉褲遞過來,我又推了回去。老太太垂下頭,用右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低聲地說:“愿圣母瑪利亞保佑你!”

  “老媽媽,這么冷的天,你出來賣棉褲,可要小心被凍傷啊。”

  聽到我這么說,老太太突然抹起了眼淚,哭哭啼啼地說:“老伴前天去領食物時,身上的配給證被小偷偷走了,全家的配給證啊!全被偷了。離月底還有幾天,家里一點吃的都沒有,不想點辦法的話,全家人都要餓死。”

  “該死的小偷。”我心里暗罵了一句。記得在《淮海戰役》里,隨軍撤退的居民為了不餓死,用一個金鎦子才換了一個大餅。而此時的列寧格勒,一包面包干換相同重量的黃金,也不是這么難事。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怕擋住別人的路,略微往路邊讓了讓,繼續聽老太太講她自己的悲慘遭遇。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手里提著的布袋子被大力一扯,隨即脫手而去。看著一個包著頭巾的男人從我身邊沖了過去,手里抓著我那個布袋子向前狂奔。我手指著男子逃跑的方向,除了嘴里不停地發出一連串的“哎哎哎”聲外,別的什么都喊不出來,更不用說追上去了。

  “發生什么事了?”這時從通道里上來三個穿著軍大衣戴著面軍帽,挎著步槍的戰士,大聲地追問著。

  我這個時候總算回過神來,指著逃跑的男子,對戰士們大聲說道:“搶劫!是搶劫。那人搶了我的東西。”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目瞪口呆。一名戰士拉了一下槍栓,把槍舉到頭部的位置,略一瞄準,便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另外兩名戰士向前追了幾步,半蹲著又舉槍射擊。

  那個搶劫的男子,估計是餓得太厲害,體力不支,都跑了好一會兒了,才跑出四五十米。戰士們的第一輪射擊落空了,第二輪射擊便擊中了目標。我看見男人身體往后一仰,便撲倒在地,手里的布袋子甩出去老遠。不過命中他的那槍應該不是致命的,他倒在地上后,還向那個布袋子的方向爬了幾下。

  戰士們見命中了目標,把步槍往肩膀上一挎,沖了過去。他們的手臂上都有紅色袖套,應該是在附近執勤的巡邏隊,機緣巧合下正好趕上了這次搶劫。

  驚魂未定的我聽見老太太在一邊興奮地喊:“打得好,小伙子們,把這些該死的壞蛋統統打死。”聲音聽起來不像剛才那樣有氣無力,而是底氣十足。

  我告別老太太,提著步槍朝戰士們追過去。只見兩名戰士把那個受傷的人架起來,拉到墻邊站好。剩下的那名戰士舉起槍,對著搶劫者毫不猶豫地開了一槍。然后兩名戰士一松手,那人的尸體就軟軟倒在雪地里。

  開槍的戰士把槍背好,從地上撿起布袋子,走到我面前,向我立正敬禮后,報告說:“指揮員同志,這是您的東西,請收好。”

  我接過布袋子時,摸了摸自己的衣領,發現扣得嚴嚴實實,軍銜是被擋住的。可能是我身上挎的公文包和腰上別的手槍,才讓他確認了我指揮員的身份。我問:“為什么要開槍把他打死了?”

  “報告指揮員同志,有命令。”戰士有些緊張地回答說:“對于那些被抓獲的小偷和搶劫者,巡邏隊有權就地槍決。”

  “你做得對,戰士同志。”知道了剛才的老太太的遭遇后,我對巡邏隊的處置方式非常贊同。亂世用重典,在被圍困的列寧格勒里,這些小偷和搶劫者,為了自己能生存生存,卻把自己的同胞推向了死亡,他們和那些是用炮轟和饑餓殺人的德國人是一丘之貉。

  我從失而復得的布袋子里拿出三包面包干,分別遞給了三名戰士。對于我的贈予,他們感到驚訝,先是困惑不解地謝絕了,但在我的堅持下卻急匆匆接過面包干揣進了自己的大衣兜里。因為他們知道,在如今的環境下,多吃一片面包,就能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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