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先生,您要的報紙來了。”東方港十月大道的英國大使館內,新任英格蘭王國駐東岸大使剛剛吃完早餐,仆人便按照他的習慣,將昨天購來的報刊雜志送了過來。報刊雜志都是近期出版的,涵蓋各個領域,可以說市面上能買的都買來了,由此可見英國人搜尋東岸信息的力度還是很大的。
約翰·斯科特是去年年底剛剛上任的,原本的駐東岸大使回國擔任一家由化學工業投資者組成的委員會的顧問。化學工業,在英格蘭還是一個新鮮名詞,但在東岸卻已經慢慢發展了很多年了。他們可以通過不斷改進的生產線以令人吃驚的低成本生產硫酸、鹽酸、純堿等市場需求量很大的化工產品,同時還能分離煤焦油中的許多成分,甚至就連寶貴的硫都能回收一部分,技術確實已經到了令英格蘭人需要仰望的程度。
英格蘭人成立的這家委員會共由二十多位大大小小的投資商組成,先期籌集了大概十五萬鎊的資金,打算仿效東岸人,建立規模化的純堿生產工廠。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英格蘭人看到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好處,尤其是純堿的工業化生產,需要海量的資金進行研發,單靠任何一位個人投資者可能有些吃力,因此不如集結眾人的力量,集中進行攻關。如果產生了成果,那么按各人的投資比例分享收益就是了。
其實,英格蘭人也明白,像東岸那樣由政府牽頭組織,成立一個產業發展基金,對各種新產業進行指導和投資,似乎才是最靠譜的。但這事在東岸行得通,在英格蘭卻決計行不通!商人們才聯合起來壓制住王室沒多少年,怎么可能又將其放出來呢?要知道,這種事情可是會極大強化王室權威和影響力的,是這些闊佬們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們寧愿由他們控制的國會撥款來成立這種產業基金,但代表其他行業的議員們肯定不會同意。理由也很簡單,憑什么我一個建筑商人出錢來幫你發展化工產業?
所以,這是制度的缺陷,在目前看來是無解的。現今的英格蘭國會,完全就是一幫抱團取暖的商人或下級貴族們的集合體,大家在對付王室上面達成了共識,因為這事關所有人的切身利益。但如果說具體發展某一項產業,并且還為此在全國范圍內征稅,這就有的扯皮了,大概率無法通過。
說來說去,還是得自己想辦法!由相關利益方自己成立協會,自己組織資金,自己進行研發,成果(如果有的話)自然也是相關投資者自己分享了。
約翰·斯科特將手頭的報刊雜志歸了一些類。他沒有先看經濟和商業方面的新聞,而是首先選擇政治領域的報道。他堅持認為,東岸的強大在于其體制,而不是技術。比如他們可以以國家財力為后盾,扶持一大幫企業的發展,或給予補貼,或減免稅收,或提供技術援助,總之手段很多,企業的技術攻關速度也很快。再比如,他們和英格蘭一樣有一個貴族議院,但執行這個議院意志的卻是一個九人集體,遇事表決簡單多數即可通過,非常高效。
英格蘭在這些方面就不行了。他們國會一般不開,平日里闊佬議員們在各地忙著自己的生意,只有遇到大事時才會聚集一堂,開會討論。而英格蘭至今沒有一個全國性的財政及稅收制度,政府只能收到少得可憐的一點稅收,用于維持公務員及少量軍隊的運轉。一旦沒錢了,再向國會求助,或者臨時開征某稅,或者由議員們以“援助金”的名義攤派出錢,可以說是公私不分,非常粗疏——當然議員們對此也無所謂,他們平時也不繳什么稅,國家本來就是他們的玩具,有事時出點錢也很正常,反正過后還能大把賺錢。
約翰·科特本來覺得這沒什么,因為這個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是這樣的,聯合省因為戰爭發債加稅,中國的大明也有“遼餉”這種臨時性稅收。但在看了東岸成熟的征稅體系后,他真的很受震動,他們對全國的經濟活動進行分析,考慮到民眾的生活,然后進行征稅。稅種也非常科學,征稅人員數量龐大,文職的、武裝的都有,偏偏成本不算高,這可能得益于他們對社會的控制比較嚴密吧。
現在斯科特在認真思考怎么把東岸的制度移植到英格蘭,哪怕一部分也可以。但他的朋友警告他,東岸的文化與英格蘭不同,他們是削弱個人權利以謀求更大的集體利益,這在英格蘭行不通。剛剛經歷了光榮革命沒幾年的議員們就像驚弓之鳥一樣,任何旨在加強中央集權和大政府的舉措都會遭到他們的激烈反對。比如海峽對岸的路易十四關閉巴黎高等法院,無論大事小事一言而決的作風就被他們罵了很多年,因為他們害怕英格蘭的王室家族也這么做(國會與王室可是有血仇的……),那樣他們可能小命不保。
約翰·斯科特雖然是國會議員,在他對王室并沒有意見,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倒像是國會里的一個另類了。他接受了朋友的警告,重新思考起了英格蘭的政治改革。既然加強王室權力不行,那么設立一個代表國會和眾大臣的職務,由他來領導英格蘭前進,是不是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呢?這個職務的名字可以叫做“首相”,由他負責組織政府,對國會負責,對國王保持一定的尊敬,這樣或許會更好?斯科特叼著煙斗,打算將這些想法記下來,回頭派人送回國內,看看能不能實行。
看完了政治部分的新聞后,斯科特稍事休息了會,然后撿了一份有關工業方面的雜志看看。這份雜志本期的主題是有關發電和供電的,斯科特非常感興趣。電這種東西,在如今的東岸已經不是秘密,很多人都在談論它,有的褒有的貶,但官方媒體大多對此持正面看法,這讓斯科特敏銳地意識到,也許東岸人要掀起一場電力革命了。
只是他還有些不解,現在蒸汽機的效率越來越高,成本越來越低,創造的價值無與倫比,就連英格蘭都在將其引入工業生產領域之中,歐陸其他國家也在或快或慢地跟上,那么作為蒸汽機領域的先驅國家,東岸人真的愿意舍棄國內那遍布各個角落的總計數十萬匹馬力的蒸汽機,轉而發展電力嗎?這不僅僅是替換蒸汽機的問題,還包括很多傳動裝置,生產線可能也要改,生產習慣也要適應,替換成本并不低。而且,那些鍋爐房怎么辦?沿途設置的加煤站及運輸煤炭的系統會有很多人失業吧,這些人的生活怎么安排?更別說,雖然斯科特不了解,但他通過自己的經驗判斷得知,能夠穩定供應電力的基礎設施其成本肯定也不低吧?全國范圍內到底要建多少個發電站呢?這些都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蒸汽機此時還處于上升期,剩余價值遠還沒有到被榨取干凈的地步啊!
唯一的解釋,就是電力可能比汽力優越太多,因此即便有著巨大的替換成本,東岸人也會進行下去。當然這個替換的過程肯定是較為緩慢的,東岸政府會找出一個最佳的時間平衡點,以堅固各方面的利益。但不論如何,形勢已經很明顯了,電力比汽力優越,東岸人最終會完成電力革命,這讓斯科特有些郁悶。
看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后,斯科特有些煩悶,便起身穿好衣服,帶了兩名隨從,到大使館對面的一家茶館坐坐。茶這種東西,在東岸很常見,飲用的人也很多。其最著名的高山流水茶館,由東岸餐飲娛樂業巨子徐浩掌控,在全國開了足足幾十家分店,是一家著名的中端品牌,面向的客戶群也主要是東岸日漸崛起的中產階級。這些人兜里有幾個錢,不屑于去低端的大茶鋪,也去不起那些專為有錢人服務的高端私家茶館,因此只能去高山流水這種連鎖茶館消費了。
不過說真的,高山流水知名度還是可以的,因為就連倫敦,如今都已經有了一家了。一堆堆的上流社會人士——在斯科特看來,那些都是做生意暴富了的新貴,沒什么底蘊——到這里來消費,仿佛沾上了東岸他們就能變得更加高貴似的,這讓他很不喜。
今天他去的茶館就是高山流水茶館,里面人還不少,且讓他看見了熟人,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何塞·羅德里格斯。這位羅德里格斯家族的主要成員最近一直很忙,據說他一直在和東岸政府交涉,以處理他手頭那龐大的農田和牧場。東岸法律規定一百畝是個人擁有耕地的上限,何塞他們家族擁有的土地何止幾萬畝,牧場面積更是大到沒邊,因此雙方正在協商一個收購價格——肯定不會高。
何塞·羅德里格斯苦惱的自然不是土地要被政府買走,這一點他其實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他真正為難的是拿到補償款后,到底做什么去。他曾經想過回西班牙創辦企業,但家族在馬德里和塞維利亞開辦的兩家生產蒸汽機的廠子先后破產之后,他就熄了這個念頭。斯科特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當初他們賣出的蒸汽機老出故障,于是便從倫敦聘請了幾位技師幫忙修理,斯科特有幸參與,因此知曉了。
不過聽說羅德里格斯家族最近準備開辦紡織廠,使用英國的蒸汽機和東岸的紡織機械,地點就設在加利西亞地區,以就近采購羊毛和減少運輸成本。對于此,約翰·斯科特不是很看好,因為西班牙的人工費用實在太高了,物價水平也比英格蘭高,大概率競爭不過英國紡織品。更不用說西班牙現在基本沒什么關稅,東岸人的紡織品也可以敞開進入了,這家紡織廠的前景注定是十分暗淡的。
這就是產業壓制的悲哀!斯科特突然想起了英格蘭的皮革制造業,也是在東岸商品的沖擊下最終慢慢沉寂以至于只能在本土艱難求存的吧。鞣制皮革需要的化學品、生皮原材料、生產皮革的自動化或半自動化設備,幾乎每一樣英國人都不占優勢,以至于他們在牛皮、羊皮皮具市場上全線潰敗,且由于和東岸人的協議,也不敢隨意加征關稅,最終弄得苦不堪言。
約翰·斯科特覺得,英格蘭甚至是其他歐陸國家的工業想要崛起,就必須解決上述問題。而這些問題歸納起來,其實也就一樣,那就是要提高他們的機械技術水平。尤其是那蒸汽機的制造水平,必須進一步提高,也必須加快普及速度。想想英格蘭現在全國不過幾千匹馬力的蒸汽機動力,斯科特就覺得這個問題愈發嚴峻,迫切需要盡快解決了。
只是,現在東岸人都在想著要發展電力了,這蒸汽機真的能代表未來嗎?斯科特內心之中覺得是否定的,但也沒有任何解決辦法。他們連蒸汽機都玩得磕磕絆絆的,又有什么資格玩更加先進的電力呢?現在全英格蘭,懂電這種東西,知道一點概念,會玩一些小把戲的,加起來有十個人嗎?這樣薄弱的技術基礎,想做點事情真的太難了,想到這里就讓人覺得泄氣,產業被東岸人全方位壓制的情形,可能還要持續很多年呢。
喝完一杯茶后,約翰·斯科特本打算去與何塞打個招呼,但看到對方憂心忡忡,神思不屬的,他明智地沒有去打擾,而是獨自結賬默默走人。馬德里的卡洛斯二世身體狀況不佳,這是整個歐洲都知道的事情,未來英格蘭與西班牙的關系如何還很難說呢,搞不好就要爆發戰爭——依照英格蘭對法蘭西的仇視程度,一旦路易十四控制了西班牙,那么英國只能與維也納的哈布斯堡家族站在一起,發生戰爭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作為一名外交官,這個時候很顯然應該更加謹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