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3年8月25日,印度第烏島,小雨。
八月份的南亞地區,依然籠罩在西南季風的威力之下。這些來自印度洋深處的氣旋,攜帶了大量潮濕的水汽,然后在干渴的大地上降落,滋潤了無數的農田與河流,可以說是農業社會的印度絕大多數人的救命源泉。
因為斥巨資修建了排水良好的上下水設施的緣故,第烏縣的街道上并沒有太多明顯的積水。當然,也僅僅是“不太明顯”罷了。事實上在相對低洼的地方,積水仍然大量存在,這給蚊蟲孳生創造了條件。
第烏縣現在基本已經沒有印度人了。經過多年持續不斷的“換種”,第烏全縣8500多定居百姓,絕大多數都是來自中國移民,偶有葡萄牙人和印葡人,也不占多數。整座城市也得到了極大的開發,原本葡萄牙人的城市規模很小,布局也非常凌亂,東岸人不但對其進行改造,同時也將周圍的土地一并征用(只付了很少一部分錢和物資給印度人),并進行了大規模的開發。
現在的第烏島,可以說除了少數池塘(兼做水庫)和樹林外,基本上沒什么農田了,有也只是數量不多的一些菜田。整座島嶼的城市化程度非常高,且基本上都是中式風格的建筑,基本上再也找不到一點印度的影子,甚至就連葡萄牙風格的建筑都比印度風格的多。
與之類似的還有西面的淺島地區。這個歷史比第烏島還的新殖民地更是徹底,原本就是一個荒涼的小漁港。東岸人抵達后,先是利用當地的印度人搞了一波基礎設施建設,然后便通通將其打發走,送去了阿曼,讓他們與沙漠強盜廝斗。
淺島地區的城市化程度沒第烏島這個高,但也相當不錯了。畢竟四千多名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不是假的。這些人里面倒是有相當一部分是從事農業工作的,淺島附近是肥沃的沖積土,養分充足,水源不缺,因此很快便被來自登萊的軍戶給瓜分一空,順順利利搞起了農業種植。當然當地經濟的大頭仍然是靠轉口貿易,與第烏島這邊一樣,收入還算不錯吧。
也就是說,第烏管委會這么一個省級行政區,目前直轄兩座城市,大概一萬兩三千人口,控制了印度西北部拉杰普特人聚居區的兩個關鍵節點,在印度次大陸諸多外來殖民勢力中,也算是比較成功的一個了。
而第烏管委會對面的印度人——無論是地方總督、軍閥,還是德里中央朝廷——基本上也清楚了東岸人的來歷和身份。最初東岸人還是借著葡萄牙人的馬甲進入印度殖民的,當時印度人也摸不清楚,真以為這些非常兇悍但又有很多好貨的殖民者是葡萄牙人呢,且一度認為他們是葡萄牙人從澳門召喚來的仆從。但經過了這么多年后,印度人就是再遲鈍,也應該知道真相了!
但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印度人難不成還能來懲罰東岸人的“欺騙之舉”嗎?想想也不可能。如今他們這個國家表面上還維持著統一的態勢,但內里早就四分五裂,總督、軍閥割據一方,對中央聽調不聽宣,就連該給的賦稅錢糧都能克扣許多,更別說其他的了。東岸人曾經設想過,如果現在已經七八十歲的莫臥兒王朝皇帝奧朗則布死掉,他的繼承人是一定沒法掌控局勢的,印度國內也是一定會動亂起來的。因此,現在基本上沒人會來管東岸人在做什么,想做什么,除了直面他們的拉杰普特地區的軍閥外。但軍閥也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自私自利,競爭殘酷。在東岸人尚未真正觸動到他們的利益之前,他們沒有理由針對東岸人展開什么報復行動。所以,就目前而言,東岸人是絕對安全的。
今天第烏管委會主任姚同中校正坐在第烏島上著名的國興禪寺內,聽深入研究印度及佛教歷史多年的寶智禪師講課,以便對接下來數年內的擴張行為做到心里有數。講解是一對一的,可是隨時打斷提問,這是長官的特權。
“……印度見于我國古書者,其名稱凡三,一曰身毒,一曰天竺,一曰賢豆。玄奘謂印度為正音,且曰——”
“停!寶智禪師,我知道你經年研究印度歷史,學富五車,但咱們時間寶貴,盡量挑重點來講好嗎?嗯,就從附近這拉杰普特地區的歷史來講吧,用簡單點的話來說。其他的暫時先不涉及,以后有空再說。”姚同中小一把放下了茶杯,有些無奈地說道。
“呃——”寶智禪師沉默了一會,隨機便點頭道:“簡單點的話,拉杰普特人是一個混血民族,也就是歷史上從印度西北方入侵的各民族與當地土人混血形成的種族。這個種族的首領武將出身的比例較高,故民間尚武風氣還行,戰斗起來雖談不上悍不畏死,卻也比其他土邦眾要強上許多。”
“他們大體上信仰印度教,當然也有綠教徒,但不多。自稱是剎帝利階層,早期曾建立過一些割據政權。在葡萄牙人抵達印度之前,拉杰普特人的割據邦國計有拉杰普特、坎貝、曼都等國,這些邦國有大有小,武力不一,但整體上都稱得上富裕。”
“等等——”姚同中校又打斷了寶智禪師的話,提問道:“這些邦國,可有確切的歷史或文獻資料存世?”
寶智禪師沉默了一下,然后說道:“有的有,有的無。印度古史紀年,與我國類似,然中國歷史記錄,中未遺失,年代推斷,幾無困難。而印度史籍則多佚亡,其中事實年代,不相連續,甚至互相矛盾。偶有一鱗半爪,也多出現在石碑、歌謠或神話故事中,考證困難,需借重外史,如中國、希臘、錫蘭史籍之相關記載旁敲側擊。”
“這印度人不愛寫歷史啊。”姚同立刻樂了。
“印度歷史多由婆羅門記載,然其酷愛詩歌、文學,鄙棄史記,故記錄印度古代生活之典籍甚少,頗多研究只能借重外史,或靠臆測。如此考證,也是無奈之舉。”在翻譯幫助下熟讀了大量中外史籍的寶智禪師說道:“似我等華夏子民這般重于修史的,遍觀寰宇,幾無幾國。印度荒于史記,也實屬正常。”
“貧僧研究了多部外國史籍,又走訪了拉杰普特許多城邦,記錄了一些歌謠、傳說,收了一些古物、錢幣,拓了一些石碑,還去了一些廢棄古城,經過多年整理,才對古拉杰普特的歷史有了一些心得,但也全然不敢說了解。姚將軍請看這枚古錢——”說著說著,寶智禪師從身旁拿出了一枚古錢幣,只見其一面是希臘文,一面是印度文,似乎年代極為久遠。
“這是古拉杰普特所用之錢幣?”姚同有些吃驚,接過后仔細端詳了一番,問道。
“然也。”寶智禪師點了點頭,說道:“此乃亞歷山大入侵印度后所鑄,通行于印度北方。我等可從錢幣成色、輕重、外形,稍推當時政治、經濟、商業情況,當然不保證準確。有些較大的錢幣,還會標注國王之功業,這又是一條線索。吾之師弟寶通專門研究此中學問,等過些年,可能會寫一本專門學問書籍面世,介紹所考證之古拉杰普特之商業、經濟。”
“哦?寶通禪師有些時日沒見到了,原來在寫書。等這本大作問世了,我一定要買本看看,這都是學問啊。”姚同一聽,立刻恭維道。
寶智禪師聽了立刻告謝。隨后,他又談起了拉杰普特人的歷史,談到了這個族群在過去數百年內與來自中亞方向的綠教徒武裝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指出事實上是他們捍衛了印度教文化的存續,否則印度北方怕是早就變色了——諷刺的是,拉杰普特人的所謂武勇其實主要是來自其外部侵略者的血統,只不過他們不是綠教徒罷了。
拉杰普特人最后一次對抗回教徒,就是在巴布爾在中亞地區被昔班尼王朝打得站不住腳,帶了兩三千殘兵敗將狼狽南奔印度之后。當然拉杰普特各邦組成的聯軍在遇到巴布爾的人馬時,人家已經通過滾雪球的方式發展起來了,結果一場大規模會戰后,拉杰普特人慘敗,很多城邦被迫向巴布爾臣服。
好在當時巴布爾急需政府印度其他地區,對稍微有點戰斗力的拉杰普特人持懷柔拉攏態度,以讓他們加入巴布爾的麾下作戰。而也正因為如此,拉杰普特地區保留了相當大的獨立性,即便后來的幾位莫臥兒王朝君主想要收權,甚至想讓他們改信綠教,最后都沒有成功,甚至就連軍事征服都沒完全成功——開隊迅速腐化墮落后,莫臥兒朝廷對這些地方實力派確實也沒太好的辦法。
時至今日,當德里的中央朝廷在德干高原碰了一鼻子灰,威望大減之后,拉杰普特地區就更對他們陽奉陰違了。以至于讓人開始懷疑,德里官方的一些命令,是否會被拉杰普特的地方實力派們不屑一顧,雖然他們目前明面上仍然尊奉德里的統治。
經過寶智禪師這么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姚同姚主任算是對拉杰普特人的歷史由來及現狀有了一番全面的了解。原本別人讓他來請教寶智禪師時他還不以為然,現在則真心覺得這位大和尚可稱“拉杰普特通”了,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做出了如此深入的研究,確實不簡單。他現在已經在考慮,以后管委會是否可以每年給國興禪寺一筆撥款,以酬其功了。
而在經過今天這么一番講課后,姚同也愈發認準了在印度西北部擴張的謀劃的正確性。而且他對拉杰普特人的所謂武勇嗤之以鼻,也許他們是比其他印度人強點,也許以前也很強,但現在,不好意思,陸軍出身的姚同中校還沒看得起他們。他還記得葡萄牙人提起過,當年拉杰普特人為了對付莫臥兒王朝,曾試圖與葡萄牙人結盟,但葡萄牙殖民者背信棄義地殺死了他們的國王,這些拉杰普特人也沒敢報復,最后反而還和他們繼續做生意。因此,面對這樣一種奇葩的民族,姚同中校是真的很難提得起尊重,對他們的實力也是不屑一顧。
他已經決定了,過兩天就邀請新上任的葡屬印度總督會面(此人現在正好在第烏,尚未回返果阿),大家一起坐下來談談如何瓜分拉杰普特地區的事情。在印度西北部進行擴張,最好還是和在此耕耘了多年的葡萄牙人聊聊,他們有些時候還是能提出比較中肯的建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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