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爺,寶鈔得多加三角。沒辦法,小本生意。”長沙郊外的一處小飯館內,掌柜一臉為難地對李難先說道。
李難先和隨從們在這里吃了一頓便飯,總共花費了三角銀子。當隨從摸出鈔票準備付錢時,店家卻提要求了,即如果他們堅持要用鈔票付款的話,不好意思,多加三角錢,不然就用銀子付賬。
這個要求讓李難先有些驚訝。他已經有些日子沒到下面走了,平日里要么在家讀書學習,要么與合作伙伴談生意,要么去拜訪達官貴人,要說上一次在街頭小店吃便飯,說實話他已經不記得是哪回了,也許有大半年了吧?只是大半年沒體驗市井生活,朝廷印發的寶鈔竟然毛到了這種程度?要知道,這里可是長沙!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居然也這樣,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是個什么景況。
當然李難先對于寶鈔貶值并不是沒有概念,畢竟這么多年生意做下來,寶鈔的接受程度低他也是知曉的。比如他的貨物找船家運時,一般都會被要求支付現銀,否則就要排隊等。他不愿意等,很多時候就直接支付銀子了,故很受船家們歡迎。只是,現在寶鈔在民間已經貶值了一倍了嗎?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從兜里直接摸出一塊銀元付了賬后,李難先也沒要店家找錢,直接搖了搖頭,出了小店。而在他身后,掌柜看到手里的銀元是“魚洋”后,立刻高興地直作揖。而所謂的魚洋,其實是東岸大泊鑄幣所鑄造的一元面值的銀幣,因背面圖案是大馬哈魚而得名。這種魚洋制作精美,成色十足,向來受人們的喜愛,可謂是硬通貨中的硬通貨。
當然順國也鑄造過一些銀幣,比如早期的“順洋”(因背面刻著順字而得名),成色也不錯。但因為與東岸交惡,長沙鑄幣局的技術援助被斷,很多機器也因缺乏零部件停擺,因此順洋這幾年來的產量是越來越少,遠遠不能滿足市場所需。再加上因為財政困難,順國朝廷這幾年開始鑄造一大批成色低劣、型制不佳(因為銀幣合金配比不對,導致質地過軟)的銀元,順洋的名聲很快就被敗掉了,老百姓更愿意相信幣值堅挺的魚洋,故才出現了剛才這一幕。
寶鈔貶值嚴重,銀元成色不佳,窮兵黷武的大順在金融戰線上,當真是一敗涂地。東岸銀元隨著商品貿易的大量涌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其實是在收順國的鑄幣稅,但他們實在無力反擊,也就只能這樣了。
順國也曾經禁止過一陣東岸銀元的流通,但因為民間對其的熱捧而效果不佳。更令人絕倒的是,順國官員征稅時也更愛收取魚洋,而不是本國鑄造的順洋,因為兩者的實際幣值根本不等價,因此這種禁止到最后也無疾而終了。
可以說,現在順國的貨幣制度其實是非常混亂的,這與他們缺乏現代貨幣制度,濫發、超發貨幣是分不開的。如果這種狀況得不到改變的話,隨著東岸銀元通過各種渠道流入——雖然兩國貿易已經大為減少,但并不意味著完全停止——他們仍然會繼續被薅羊毛,這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民生多艱啊!”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后,李難先嘆了口氣,說道:“希望西南三省的戰事早日結束吧,否則百姓還不知道要苦成什么樣呢,唉。”
李難先剛剛從長沙的漢王府出來。漢王李嗣信是大順皇帝李來亨的次子,近年來因為南征北戰立下了不少功勞,非常受李來亨器重。李難先在湖北時就聽聞了漢王的賢名,這次有機會去長沙,便特地拜訪了一番,結果非常令人失望:漢王勇則勇矣,卻沒有腦子!
大順朝廷的財政都這般光景了,他卻視而不見,還在長沙大興土木,修建自己超規格的漢王府,也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金銀。李來亨不是瞎子,肯定知道漢王的所作所為,考慮到他節儉的性子,日后漢王怕是要吃大虧。
與漢王相比,太子李嗣名就要低調多了,他的府邸至今仍然很普通,多年來也只是小修小補而已。甚至于,他還發動太子府上下縫制了數百件軍衣送到前線,這搏得了很多人的贊揚,太子的大位應該是穩如泰山了。
李難先這次拜訪漢王,主要目的是求得在江西茶葉產區的入場資格。就像羊樓洞一帶他李難先獨占鰲頭一樣,在江西的產業產區,也是有著利益團體的。你要想鉆進去,必須得有門路,否則別說辦茶廠了,就連收茶都很困難。漢王現在帶兵屯于南昌,對江西地方上有著極大的影響力,李難先找上他,也是應有之意。
只是漢王的口氣有些大,要價也頗狠,讓李難先很是出了不少血。他現在真是銀根緊張的時候,大發永航運字號、焙茶廠、磚茶廠以及新近與人合開的制磚廠都在擴大生產規模,樣樣都要花錢,而且要花不少錢,這一下子就出去了三萬兩銀子,而且還得送股份,確實讓他夠頭疼的。
不過,這些錢卻也都是省不掉的。江西的茶業就不說了,沒漢王的支持,怎么和那些地頭蛇斗?要知道,自己東岸買辦的身份,在大順國內可是有不少人念叨著呢。雖然上層都明白自己的立場,但架不住眾口鑠金啊,一旦哪天朝廷看自己不順眼了,保不齊就是一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什么時候,這大順的天下能由我們說了算呢?李難先暗暗嘆了口氣。他曾經讀過東岸人的書,也在寧波和外洋商人聊過,知道在歐陸的聯合省,實行的是七省共和、聯省自治的局面,各省平日里自己管自己,只有涉及國防等大事的時候,才由各省一切協力。而且每個省的每座城市都是由鄉紳、耆老、勛貴和商人共同管理,商人因為有錢,話語權還更高一些。毋庸置疑,這樣的“新世界”對李難先這類買辦大商人來說吸引力是極高的,是極為向往的,只可惜大順看起來沒這個條件,無法讓他們建立這個新世界了。
李難先也不是沒考慮過讓東岸人來統治中國會怎樣,只是他樸素的民族情感不允許他這么做。東岸人雖然自稱炎黃子孫、前宋苗裔,但李難先是不怎么信的,他總覺得他們的來歷很可疑,說的話不可全信。而且,就算同時炎黃子孫又能說明什么的?都不是一個國家了!親兄弟為了錢財還能反目成仇,父子為了官位還能互相爭斗呢,大家分踞兩大陸,即便大海再廣闊,怕也是容不下兩個大國吧?
李難先總覺得,與中國同文同種的東岸在新大陸崛起絕對不是一件好事!他們在文化上與中國類似,思維模式類似,處事方式類似,那么一旦實力遠超大陸,會對中國大陸的精英人才構成致命的吸引力。真到了那時候,不論大陸這邊誰做主,那一群群才智杰出之士怕是都會往那邊跑,這對中國絕對是釜底抽薪的大壞事!
不過呢,凡事總有利有弊。有東岸這個大國虎視于側,中國的朝廷行事大概也要有所顧忌吧?若是過苛的話,當真怕人沒有腿不會跑么?歐陸國家可能生活不慣,日朝過于落后,但東岸經濟發達、生活舒適,文化也大同小異,一般人跑過去適應起來不會太費力,因此跑起來顧忌就很小。就像他李難先,幾十萬的家產,若是能隨時跑路,相信朝廷也不會太過分吧?他去那邊重起爐灶的話,應該也不會太困難。
這樣看來的話,有東岸在旁邊“督促”著,朝廷大概率會開明一些,這也許對他們這類商人是一件好事呢。想到這里,李難先就有些糾結了,一面是愛國情懷,一面是現實的利益,他夾在這中間,當真是好不為難。有些時候,他都很羨慕岳陽府那位同為買辦的“賢弟”張紹宗了,此君一邊在大順經營紡織品生意,一邊在寧波那邊買地置業,銀行里估計還存了不少錢,一旦有事隨時可以跑路。哪像他李難先,幾乎將所有家產都投入到分散在湖北、湖南、江西諸省十余府縣的生意上了呢?比起這位張賢弟,自己到底是愚蠢呢,還是精明呢?
“唉,不去想這么煩心事了,還是考慮考慮怎么去川中開辦茶廠的事情吧。”李難先將頭靠在馬車廂壁上,開始閉目思索。
去四川開辦茶廠是他的既定計劃,甚至還要早于去江西的謀劃。這次他和張紹宗說好了,兩人一起動身前往成都,面見節帥劉忠貴。劉大帥素來對東岸人很是友善,他們身上這層東國買辦的皮應該能幫忙加分不少吧。川中茶葉產量很大,紡織品自古以來也非常有名,若是不好好開拓一下,確實可惜了。
只是,這個時候去川中,怕是也要被劉節帥的幕府宰一刀吧?前些年清理土司,這兩年又征討云南,北邊還在和清軍對峙,相比四川幕府現在一定很缺錢,他們上趕著送上門去,怕是不吐出個幾萬兩銀子過不了關。
當然也有下面人向李難先勸諫,說如今四川局勢復雜,韃清數萬精銳屯駐于川北和漢中,隨時可能南下。未來一旦鐵騎南下的話,形勢難料,投資很可能打了水漂。退一萬步講,即便四川幕府頂住了韃子的猛攻,使戰火僅局限于川北少數區域,他們在軍費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也很可能亂伸手、亂攤派,要求李難先“報效軍需”。
李難先仔細思考了一下,認為有些道理。但他還是打算相信《號角報》上的評論文章,認為清軍自顧不暇,短期內根本不可能南下,因此可以放心前往川中投資。他認為,與其擔心清軍令他的投資失敗,不如仔細想想四川幕府會怎么炮制他們更靠譜。
“唉,處處伸手要錢,這幫武夫,真真是跋扈至此!”李難先現在也明白去四川不出錢是不可能的了,但終究是心里不爽,想要將其發泄出來。還好二十年經商生涯給他鍛煉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然怕是要當場罵人了。
一前一后兩輛馬車很快行到了碼頭邊。李難先將在這里棄車登船,前往武昌,與張紹宗匯合。接下來,他們將跟隨一支往川中運送槍炮的車隊前去成都。帶隊的將官與李難先有些交情,再加上又使了些錢,一路上應該會很輕松。
等到了成都,一切再見機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