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在長生界中傳響,遷徙的鳥群在五心巖上盤旋,它們振翼的身影像是天空中的陰云。山林中的百獸在樹蔭下徘徊,它們與煉氣士們一同來到五心巖,傾聽蘇鏡的心之歌。
在另一個世界的紐約,清美的歌聲在機械術士的義肢中響起,將公寓沉浸在音符的世界中。位面旅者的成員們放下了手中的事務,豎起耳朵安靜地聆聽。躺在沙發中的魔法學者用報紙蓋住自己的臉,遮住緩緩流下的淚水。
兩頭野獸之間的共舞短暫而迅疾,蘇鏡的曲調變得痛苦不堪,她與她就像是兩只刺猬,既想彼此貼近取暖,又會被彼此的尖刺刺傷。在很短暫的時間里,她與她奮不顧身地相擁,讓自己的毒刺深入對方的心臟,哪怕下一刻就會被彼此殺死也要讓彼此的心更為貼近,忍受著正在撕裂心靈的痛苦,以換取相依偎的幸福。
然后,她們投降了,傷痕累累地轉過身,背對背地分道揚鑣,帶著無法褪去的傷疤去追尋孤身上路的命運。
然后就是一個奇妙的轉折,蘇鏡的生命迅速以死亡結束,然后獲得了新生。
凄婉沙啞的獨唱漸漸加入了伴奏和第二把聲音,然后是第三把聲音,第四把聲音。漫長的單人旅途與逐漸加入的同伴,就像是那些最古老的冒險故事,最庸俗的情節展開,勇者逐漸變強,逐漸與命運中的同伴相逢并同行,從幾千年前我們就開始傳唱這些故事,但是直到今天。這些最平凡的冒險故事也沒有失去它們明亮的顏色。支離破碎的聲線被其余幾道音軌所填補,錯綜復雜的命運糾纏在一起。奇妙地互相彌合襯托,在這顆破損的心臟上。華貴的金子和銀子鑲嵌在一起,綠色的琥珀與剔透的水晶填補了那些空缺,讓它重新煥發了跳動的活力。
愈發高昂的合唱有如千軍萬馬般前進,五個歌聲纏繞交錯在一起,熔鑄成五彩繽紛的螺旋,向著天際沖鋒。蘇鏡一一與那些歌聲對答,有的回以熱烈的贊譽,有的回以淺斟低唱的繾綣,冰冷柔軟的觸碰與火一般流淌的鮮血。她的歌聲逐漸與她們合為一體,最后只剩下了唯一一個完美而圓滿的聲音。
然后其余的聲音漸漸退去,只剩下了歷經磨難后重鑄的蘇鏡的歌聲,從容而溫雅,帶著疲憊與力量,風度翩翩地在云海中徜徉,她的歌聲觸碰著那塊泠然不動的頑石,觸摸他冰冷的外殼,試探這外殼是否因為漫長的歌聲而風化。出現了裂痕。
為什么?楚凌空想,為什么是我?
只是無形的因緣,蘇鏡的歌聲漫不經心地纏繞在他身上,因為我與你相遇。而你又是如此有趣。
楚凌空皺起自己的眉毛,在之前數十年的生命中,他從未接觸過一個這樣坦誠地把自己一生傾訴給他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蘇鏡就是他的第十世,他跟隨著她的歌聲走過了第十次人生。迥然有別于之前九世的別樣體驗。楚凌空從未專注于成道之外的事物,但這延續許久的歌聲卻并非那些單純的情愛。而是……
確實是天道。
他默然思考,自己的胸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涌動。蘇鏡的歌聲不知不覺間竟令他機械般穩定的心臟開始共鳴,是因為洞玄仙音的特效嗎?她莫非已經把這聲音的振動修入了超越極限的原點,以至于讓歌聲撼動了自己的無垢道心?
修行上還從未有一件事能夠難倒自己,楚凌空想,從沒有一個問題、一個謎團能夠在自己的通明道心前保持神秘。然而蘇鏡卻像是一個他想不通的謎團,明明不如自己這樣意志堅強,沒有自己這樣的通明道心,明明有著一百個缺點,明明會露出軟弱的時刻,會哭,會憤怒,會因為最細枝末節的小事而開心或生氣,把精神耗費在這些紛繁的紅塵俗念中,為什么她能夠活得這樣熱烈,活得這樣竭盡全力?
成為她的感覺是怎樣的?
如同她這樣,濃烈地活著的感覺是怎樣的?
被紅塵五欲迷亂的感覺是怎樣的?
等到回過神的時候,楚凌空看見閣樓下面圍滿了人,他一眼就找到了那個與野獸一起坐在林間的垂釣老人,師父微笑的臉龐依然那樣蒼老而寬容,那是看破紅塵的智者才有的眼神與神情,每一次看到都令他感覺自己依然是那個柔弱的孩童。
凌空,你只是在害怕紅塵而已。
老人曾經這樣說。
看破紅塵,就必須先深陷紅塵。周神通說,你只是遠遠地避開它,封閉自己的心罷了。
楚凌空驟然間明白了,如果他此刻對上卓丹凰,已經必敗無疑。因為他的心已經出現了破綻,他已經對人與人之間那永遠無法解開的糾葛因緣產生了好奇,而卓丹凰的天人五獄一出,他守不住自己的不動劍心,因為他會主動進入五獄的領域,去體驗那顛倒迷亂的天魔侵襲。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個名叫蘇鏡的女人在這里連著唱了十八個小時的歌。
自己已經……輸了。
就像三十年前,蓋聶那白虹貫日的一劍,在二人劍鋒相交的那一剎那,自己主動移開了劍氣,改寫了原本是兩敗俱傷的結局,讓對方的鋒刃穿透自己的真仙之軀。因為他對劍神的劍產生了好奇,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去體驗對方的劍,那無可抵御的純粹劍道,以及那顆駕馭長劍的不動劍心。
求道之種。他們這樣稱呼自己,是因為自己只是為了求道而生。
“還有兩件事我沒有做完。”楚凌空淡淡地說,“但是那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
蘇鏡的歌聲漸漸降低,那不是低落,而是聲音更輕了。她開始收回自己的功力,將這連續十八個小時的歌聲緩緩止歇。
楚凌空站起身,把自己膝上橫臥的長劍放在蘇鏡身前,然后凌空踏步,向著天空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軀就消散一分,底下的聽眾們剎那間驚呼了起來,注重自己儀表的修士們再也保持不住自己的風度,這是強行散功的體表征兆,楚凌空正在把他長生界數一數二的黃金級修為憑空燃燒,他走了七步之后,仙肌玉骨的真仙之體就只剩最后一點殘影。
蘇鏡聽見這聲低語,然后最后一點殘影中,一點靈光猛地脫身而出,閃了一閃就消失了。
屋頂上除了蘇鏡外,就只剩下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的暮光閃閃,與那柄橫臥在歌者面前的半透明古樸長劍。
底下的修士已經亂成了一鍋沸粥,人人奔走相告,用來傳信的玉符和信火滿天亂飛,看上去像是下面在開一個煙花大會一樣。樹林中的老人微微一笑,轉身就消失在了獸群中。
“喂!蘇鏡!到底發生了什么?!”暮光閃閃才感覺到似乎有什么不太妙的事發生了。
“我的‘一生必做的一百件事’列表上又添了兩條。”蘇鏡握住那柄長劍,感受著它沉凝深含的無匹劍意,“干掉周伯符和悲風,還有……完成一次決斗。他就這么一死了之,輕松愜意地轉世去也,但是我……我作為背鍋的人可沒這么輕松啊……”
“但……引發了這件事的人就是你。”卓丹凰鬼影子一般地出現在她身后,今天她終于記得用真氣凝聚出純白色與金色交雜的長袍,不過此刻她的面色并不如她的袍子服色那么好看,“你破壞了我和楚凌空的決斗,那么,你想用什么來賠償呢?這一次決斗,本應是我登上東天君的階梯,與功力更上一層樓的契機……現在可好,楚凌空去功力大進了,我呢?”
“決斗沒有取消。”蘇鏡提起那柄長劍,“我代替楚凌空完成這次決斗。”
卓丹凰認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以確認蘇鏡不是在開玩笑,然后她大笑起來:“哼……呵哈哈哈哈哈!”
“喂!阿鏡!你不要命啦!!”暮光閃閃縮在一邊努力向她打眼色,“你死定的!”
“你?!”卓丹凰一指試圖隱藏自己存在感的暮光閃閃,“她上場都比你的勝率更高!”
“哈哈,哈哈,過獎過獎……”暮光閃閃尷尬地撓撓紫紅色相間的頭發,“我沒有那么厲害,只是個文職人員……”
然而針鋒相對的兩人都沒在意她說了什么,天角獸公主哀傷地垂下腦袋。
“誰知道結局會怎么樣呢?”蘇鏡無所謂地聳聳肩膀,“一分鐘之前還有一個八星級的‘八成概率能擊敗你’的家伙被我用嘴炮噴得自殺了,按照這個實力對比,說不定我打個噴嚏你就死了。再說,我這會兒還多出一把劍呢。”
“蓋聶縱橫天下的匹夫劍,在楚凌空手里就成了殺戮無算的無色劍。到了你手里,只不過是把廢銅爛鐵。”卓丹凰面露憎恨地唾棄道,“九天之后,我會在試劍峰之頂。到那時候,你來不來都隨你。奉勸一句,白白送死不是勇氣,只是蠢。”
她一轉身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