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蘇無病從山村貞子身上學到了這個。
絕望是隔絕自我與世界,絕望是永遠無法到來的明天的許諾,絕望是孤身一人面對深淵。
黑色的大氅在身后飛揚,每一片碎片都是一個往日的噩夢,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只有痛苦能夠令他找到實感。痛苦是連接人與偉大的臍帶,超越痛苦,他們這樣說,超越痛苦。
蘇無病睜開雙眼,他的雙眼可以切分時間與空間的間隔,常理中的時空在他的觀察力中呈現出不同的樣貌,令他能夠從精神的虛無時空中觀察到世界的真容,蜷縮、堆疊在時空結構中的不同表述,不同的維度。“現實”和“幻想”就像是繁復的高維m結構中以不同方式表述的世界。
這一切圖景都來自于他的眼睛。
單純的生物學能夠造就多么復雜的構造?他的雙眼并非單純的玻璃體和生體透鏡,而是復雜而精致的接收器官,精致的重力波與電磁波的感應器。更為深邃的,時間上的感官,以重力波為載體,研判出時空翹曲程度,以及更進一步,時間流逝速度。能量的輻射、繁若星辰的皺褶與狹小的時空泡,一切都無法逃過他的眼睛。
“唔……”
這是他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這雙眼睛,過于強大的信息接收器官令他的頭部負荷加重。牽一發而動全身,這精致的觀察器官平日都處于休眠狀態,便是因為他還未發育完全的身體難以承受其消耗。他感覺胸口不太舒服,眉心之間就像是有什么東西要裂開了一樣。
在他的眼中,混沌的夢境世界結構纖毫畢現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而暮光閃閃創造出的痕跡……也歷歷在目。
小馬國的第四公主,的確不愧是擁有“魔法”印記的天才,哪怕她的神智有的時候不太穩定。她在法術與邏輯上的天才依然出類拔萃,只有在啟動了“眼睛”之后,蘇無病才能夠確實地感受到這位天才的才能。
他想起了蘇荊記憶中。曾經與暮光閃閃一起接受了長生仙門的考驗。那時候的天角獸絲毫看不出神智方面的問題,然而這位魔法天才似乎抗壓能力特別差。在天傾之后,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孤軍奮戰……經歷了些什么呢?
糾結錯亂的時空迷宮中,暮光閃閃構建的世界就像是蜘蛛的網絡,一片片破碎的時空連接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整體。每一片時空的基礎都來自于被“轉移”到夢境時空的小馬國居民。天角獸從他們的記憶中提取元素,構建成了這個世界。
蘇無病腦中靈光一閃,他想起來這到底是什么了。
“這……就是虛擬網絡。”
賽博朋克中曾經描述的世界,純粹由數據組成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也是這樣。在最基本的原理上是一樣的,每一個小馬既是這個世界的居民,也是這個世界的支撐,蘇無病躍入一個世界,就像是穿越水波一樣絲毫沒有受到阻礙,這里是……
“小馬鎮。”
這里的一切都如此清晰,絲毫沒有錯綜復雜的虛擬世界的感覺,然而蘇無病卻能夠讀出每一塊磚瓦,每一片落葉中的代碼,這里是“感官重疊”的世界。小馬們對這個地域的認知信息綜合在一起,暮光閃閃的算法從每個人記憶中剝離出有用的部分,然后交織成這個虛擬世界。
小馬鎮正如同它所應該有的模樣。許許多多的小馬在這里安詳地生活著,沒有人感覺到有什么不妥。蘇無病注視著這些數據與代碼,他身上冰冷而猙獰的氣息讓路過的小馬紛紛竊竊私語著回避,沒有小馬知道他從何處出現,也沒有小馬知道他到底是誰。如果是在真正的小馬鎮,那個粉紅色的……
他晃晃頭,展開自己的大氅,噩夢組成的斗篷變成了他用來橋接與躍遷的端口,以自己的夢為基礎制作的道具。在夢境世界中的利器。這團斗篷與其說是布料,倒不如說是不吉的陰影。陰沉與苦痛與這個和平的世界是如此的不諧,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正在被這個世界所排斥。被暮光閃閃制作的世界所排斥。
他以為自己編織的代碼足以讓自己能夠在碎片之間自由躍遷,然而此刻,他的申請卻被駁回,他以為這個世界是自動化的,然而主導者已經注意到了他的動向,第一時間封鎖了他的行動。
你為什么再次來到這里?暮光閃閃的聲音在他身后不期而遇地出現,他輕巧地跳轉,揮出自己的長劍,陰影的長劍與一枚懸浮在空氣中的寶石碰撞,同樣帶著不祥的氣息,邪繭化的暮光閃閃身邊漂浮著多塊寶石,堅固的術式核心像是護盾一般保護著夢境的主人。
“……”蘇無病沒有說話,不需要言語,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眼”啟動,對方的程式已經被看穿,纖毫畢現呢。陰影在他心念中重組,一邊割開他的感知,一邊從他的傷口中汲取力量,凝聚成新的刀鋒,然后——斬擊。九淵的奇妙劍術無窮無盡,他的劍鋒游入時空的縫隙,在虛幻與虛幻中行走,隔空刺入邪繭化天角獸的心臟。
很聰明的把戲。暮光閃閃的聲線中游移著一絲興趣,看上去毫無異樣,對你來說,這已經能夠做到很好了。但是對于握有老師遺產“創世工程”的我來說,也只不過是小小的把戲而已。
“那加上這個呢?”
蘇無病眉間黑光一閃,雙眼中無數信息符文一瞬息間流過。
模因病毒!有人居然在你身體里植入了模因病毒!?暮光閃閃的聲音沒有之前那么從容了,她的身體也黯淡了一瞬。
感謝路小姐的饋贈,蘇無病身上攜帶著能夠應付各種情況的道具和技能,在離開約爾曼岡德之前,路夢瑤已經用秘法在他頭腦中埋入了數個模因炸彈,這些信息符文對試圖認知它的人的理性能夠造成巨大破壞。這些被命名為“真理悖論”的模因病毒是某種扭曲的信息,哪怕是蘇無病也不敢輕易解開這些模因炸彈的加鎖,只有在特殊情況下。他才會使用這些殺手锏。
暮光閃閃的身形略微閃爍了一會兒,蘇無病迅速觀察著她的動向。并沒有找到破綻,但是暮光閃閃對這塊碎片的控制力下降了。
“我是來阻止你的。”
就……你一個……人?
沙沙的電流聲讓暮光閃閃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嘈雜。
“一個人就夠了。”蘇無病冷然道。
為什么!為什么要阻止我!我只是做我應該去做的事,完成我的責任……而已!
“你所謂的責任,就是把這些小馬們帶入夢中,讓它們永生永世地在夢境中生活嗎?還是你通過汲取他們的信息,他們的情感,來增幅你的‘友誼魔法’,令你重新進入黃金級的境界。甚至進入神魔的領域?”
蘇無病一個個問題問出來,對面的天角獸卻無動于衷。
只要我能夠恢復力量,這些都不是問題。在這里生活,與在外面生活有何不一樣?我能夠為他們安排好一切,在外面生活的種種麻煩,種種不可預測,種種意外都能夠避免,我能夠為他們安排好順利平安的命運——這就是‘守護小馬國’啊!而且‘創世工程’的力量遠超你的想象,哪怕我現在無法完全開啟它,需要等待友誼的魔法集齊。全面開啟諧律元素的潛能……但是僅僅以目前的功能來說,‘創世工程’就是能夠違反一切定律的奇跡!
這個世界說是虛幻,但卻比任何現實都更真實。這里的所有小馬,他們的實體并非存在于現實,而是已經深植于此。在‘轉移’的時候,轉移的并非只是精神,而是連同身軀一起轉移到這個夢之位面。這個世界存在于現實與虛幻之間,非夢非非夢,說到底,一切也只不過是信息,一切也只不過是代碼的表現形式。一切存在,一切物質都是場。一切場都是數據,一切數據都是信息。時間與空間,也只不過是信息組合的表達模式而已……夢與非夢之間的隔閡又在哪里呢?在程序中運行的程序……‘創世工程’向我闡明了這一切!如此多的奧妙,還有數不清的知識等待我去探尋,此世的真理!萬法的源頭!一個在真實世界中運行的虛擬機……
暮光閃閃說著說著幾乎已經帶著哭腔,又像是在笑。她的聲音越來越歇斯底里,甚至已經遺忘了蘇無病的存在。倏然間,她轉過頭狠狠地盯著小小的獨角獸,嘶聲道:你明白這一切有多重要嗎?
她的身影就像是陽光下的肥皂泡般消失,只剩下最后的一句話。
等我把這些可惡的病毒消滅干凈,我就會來找你……
蘇無病站在原地,認真思考著暮光閃閃所透露的信息。
“創世工程”,這就是路德維希.歌德最后留下的遺產嗎?這位結構之魔神,掌握了多元宇宙萬事萬物構造的絕頂神魔,留下的遺產,決不能小覷。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創世工程”很可能是一個能夠計算出“世界構造”的神器,能夠以它為基礎,創造一個自洽的世界……
蘇無病想起了從蘇荊那里知道的信息,有一種說法,神魔中的神魔,最后的成就就是自己創造一個自洽多元宇宙?
不……路德維希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嗎?
但是哪怕他再強,留下的“遺產”,也沒有這么夸張……
從這個名字中無法得到更多消息,蘇無病調節了一下自己身體的組成,他沒有改動自己目前小獨角獸的外形,也沒有因為暮光閃閃的離開而迅速離開這塊世界碎片,而是在小馬鎮里逛了一會兒。
他在一家蛋糕店里詢問了一下,當他問起“萍琪派”的時候,蛋糕店夫婦卻一起搖搖頭,表示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他在大樹圖書館里走了一圈,館員車厘子小姐表示,從未聽說過“暮光閃閃”這個名字,而當蘇無病問起“天角獸”的時候,她笑道:“小馬國從來也只有塞拉斯提亞一位公主呀。”
蘇無病默不作聲地離開了圖書館。
m6……六位主角,以及噩夢之月與韻律,她們存在的痕跡都從小馬鎮居民的心中消失了。
是因為她們不存在于這個世界嗎?還是因為這些痕跡都被掌握這個世界的暮光閃閃抹去了?
他決定前往中心城,前去覲見小馬國名義上的統治者,塞拉斯提亞公主。
大氅揚起,然后蘇無病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剛才那匹小馬……他身上的可愛標記還真是少見,我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可愛標記呢。”圖書館管理員車厘子思忖道,“說起來,他人去了哪兒?”
中心城。
中心城是小馬國的首都,也是政治經濟的中心。或許現代化程度沒有馬哈頓那么高,然而這里的馬文底蘊卻是快節奏的馬哈頓所無法相比的。皇宮很顯眼,而當身披黑色大氅的蘇無病走進皇宮的時候,周圍的衛兵們都有著一副快要暈倒的模樣。
覲見塞拉斯提亞,一般都必須有著相當的身份地位,而且還需要理由和提前預約才能夠見到小馬國的第一公主。然而當這匹小獨角獸踏入城堡的時候,沒有衛兵出聲阻攔,就像是本能的警戒系統令他們對眼前的存在視而不見,讓他大搖大擺地闖入了小馬國的中樞與核心。
“老師……”
是睡著了嗎?
還是……
華貴的王座上,年長的天角獸躺在自己的寶座中,一動不動,就像是那些被暮光閃閃所石化的雕像。美麗的彩色鬃毛柔順地貼在椅背上,令人難以分辨她的狀態。她的狀態和那些被石化者是不同的,蘇無病知道這一點。
就像是觸發了什么機關,當蘇無病再度上前一步的時候,塞拉斯提亞……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