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辭去了河北路宣撫使之后,韓琦就回到了相州老家頤養天年。
侄子的慘死雖然是個沉重打擊,但畢竟只是陣痛。離開了朝堂,不必勞心勞力,倒也樂得清閑。盡管年齡漸漸大了,但身體卻十分硬朗,比之過往更好。
不過做過宰相,權傾朝野的大臣,哪能完全告別朝堂,兩耳不聞窗外事呢?這幾年大宋的風風雨雨,韓琦冷眼旁觀,心如明鏡。
別的也就罷了,關乎變法他已經沒有興趣過問了。王安石是什么人,變法究竟如何,他心里清楚,結局是注定了。
唯獨讓他意外的是趙昭的身份,秦王太廟認祖歸宗的消息傳來,韓琦直接從床上驚坐而起。
仁宗皇帝的兒子竟然還在世?
當年那段隱秘,旁人不知道,但韓琦卻深知來龍去脈。趙宗實的那些小動作,他并未參與,或許心底里也是反對的,但最終還是睜只眼閉只眼過去了。
畢竟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他一次次的幫助趙宗實,兩者已經緊密聯系在一起。如果趙宗實坐不上儲君之位,一切的努力全都白費了不說,還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所以他默許了,眼看著一個對不起仁宗皇帝的舉動,而無動于衷。對此,他也曾有過內疚,但隨著趙宗實登基為帝,他努力輔佐,逐漸也就淡忘了。
可誰曾想到二十四年后,那個皇子還會回來了。
趙昭!
韓琦不曾想到,在大名府與他交手的趙昭竟然是皇子。原本他們就是對立的仇人,如今又多了侄子韓俊的不共戴天之仇。
韓琦更清楚一點,趙昭是有備而來這個秦王是名符其實的。西北國土、西軍兵力全都落入他手中。應該還不止這些,趙昭一定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力量,在必要的時候會公布或者發動。
他已經有了與官家趙頊叫板的實力,尤其是這次靈州大捷之后,秦王的地盤擴大了許多,威望更是空前暴漲。按照目前的趨勢蓋過官家已成必然,什么時候取而代之也是大有可能的。
趙昭即位了,興許對大宋是好事吧!不可否認,秦王比當今官家優秀許多,當國主政,或可中興大宋,改變目前的頹勢弊政。但如果秦王即位,自己和韓家會是什么下場?
自己是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了,晚節不保,哪怕是不得好死都無所謂卻必須要顧念韓家子孫,以及相關聯的門生故吏。
昔年自己那般幫著趙宗實,甚至不敬仁宗,忤逆曹太后,秦王能放過自己嗎?尤其是當年的那些隱秘事,可都有大逆不道之嫌,秦王若是登基,焉有不追究的道理?
趙昭的能力有手段是有目共睹的,按照眼下的趨勢,官家趙頊不是他的對手。也許用不了多久秦王就會入主汴京。
韓琦心中有種深深的憂慮,只是自己告老還鄉,眼看著局勢惡化卻束手無策。
意外的是,數日之后,相州知州上門了,對韓琦十分恭敬,甚至殷勤諂媚。
頂著尚書令的虛銜告老還鄉,地方官態度還算客氣,只是恭敬程度遠不如今日這是怎么了?
很快,相州知州呈上了兩封信函。
韓琦拆開來看,瞧見玉璽與皇太后金印時心中一震。片刻之后,吩咐道:“準備一下老夫要去汴京!”
就在韓琦前往汴京的時候,一件大堊事發生了!
熙寧七年正月二十,御史舒與何正臣在朝堂上公開彈劾鳳翔知州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憑證則是蘇軾的一封奏疏,從杭州通判任上返回汴京時,蘇軾曾短暫權知湖州。在當地,蘇軾寫了一篇《湖州謝上表》,其中有這么幾句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其是自稱,新進代指積極參與變法的官員。前半句的意思是陛下知道我愚鈍,不合時宜,無法與積極變法的官員們相比。陛下明察,我是個不生事的人,可以牧守地方,管理平民百姓。
蘇軾有才華,什么都好,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大嘴巴。很多時候,沉不住氣,喜歡說話,公開發牢騷。在原本的時空里,他之所以仕途黯淡,很大程度上就是讓大嘴巴給害了。
《湖州謝上表》之中,蘇軾就夾雜了這么幾句牢騷話。多少有些諷刺新黨官員的意思,名滿天下的蘇子瞻愚鈍,所謂的新進又當如何?說自己不生事,反過來就是說新進生事。
蘇軾的本意如此,但是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卻聲稱,其本意是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頂大帽子陡然間松到了蘇軾頭上。
朝堂上的大臣不由覺得奇怪,不就是幾句牢騷話嗎?至于如此上綱上線嗎?何況蘇軾的本意并非如此,非要說起愚弄朝廷,怎么看都有些牽強。
他們沒想到,這才只是個開始,御史舒顫又補充道:“蘇軾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錢(青苗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出自蘇軾所作的《山村五絕》,有意諷刺青苗法的;“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出自《八月十五日看潮》,是蘇軾在杭州是所作,舒顫認為,蘇軾這是在諷刺鹽法。
諷刺指責新法倒是小事,重點在于,舒顫與何正臣將其上升到愚弄朝廷,怨懟君王的高度。在封建社會,這可是了不得重罪。
朝堂上的大臣群情聳動,自從王安石開始搞變法,諷刺和抱怨誰沒有過?詩文言辭有許多,如今卻被拿出來斷章取義,上綱上線,這不是搞文字獄嗎?
如今蘇軾第一個被拿出來,來不日還不知道會有誰?豈非都要議罪?一時間,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不過也有明白人,看出了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
為什么單單從蘇軾身上開刀?御史臺朝堂上公開彈劾,從舉例來看,可以說是準備充分,顯然是要置蘇軾與死地啊!
難道是因為蘇軾太出名,還是蘇軾得罪他們了?
顯然都不是!蘇軾雖然是名滿天下的才子,但是在朝堂上的身份地位有限。一個知州與御史臺并無直接利益沖突,如果說是因為蘇軾作詩諷刺他們,也不至于用如此狠辣的手段報復吧?而且這些詩文都是舊日作品,如今提及,更像是蓄意搜集整理的。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稍有見地之人很快發現了脈絡,蘇軾的出身和才氣,以前做過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的身份地位,他如今是鳳翔知州,是在西北啊,是秦王治下。
而且蘇軾與秦王過從甚密,當初他們曾一同在杭州為官。秦王似乎還舉薦了蘇軾的弟弟蘇軾出使高麗,之后調任到了涇原路做轉運使,也是在西北。
毫無疑問,蘇家兄弟都在秦王手底下做事,是秦王的人。
而且近日有消息稱,蘇軾的妻妹王朝云嫁給秦王,先是為侍妾,如今這晉升為側妃。如此一來,蘇軾與秦王就是連襟!
那么,突然間彈劾蘇軾,意味豈能簡單?很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針對蘇軾,背后實際上是為了對付秦王。
這還能是小事嗎?很多人都心里有數。恐怕何正臣與舒都只是馬前卒,這背后肯定有人運作謀劃,劍指秦王!
至于幕后主使者,哼哼,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官家趙頊身上,等待著官家的態度。
“果然如此嗎?”官家趙頊只是淡淡地問了一聲。
“是,蘇軾確實有不臣,不敬之心!”國子博士李宜之聲稱,蘇軾罪大惡極,無禮于朝廷,無禮于官家,理當問罪,并且斬首。如此提議,直接違背了大宋不殺士大夫的傳統,頓時一片嘩然。
御史中丞李定卻表示贊同,并給出了四個必須對蘇軾處以極刑的理由:“其一、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其二、蘇軾急于獲得高位,在心中不滿之下,乃譏訕權要;其三、陛下對他寬容已久,冀其改過自新,蘇軾卻依舊如是,拒不從命;其四、雖然蘇軾所寫詩之荒謬淺薄,對整個宋國影響甚大。”
最后還是高聲道:“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察,罪有不容,豈敢茍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慝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
御座上的官家趙頊臉色陰冷,沉聲道:“著御史臺立即追查,蘇軾罷鳳翔知州,即刻押送汴京,接受審問!”
名垂青史的“烏臺詩案”,新鮮出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