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民在銀行界,有著其他同行之間無法企及的能力,總是能夠交好當權者。
從袁世凱,段祺瑞,黎元洪,還有現在的曹錕。
一個能夠在北洋高層之間不斷的投靠主子,卻總是被重視,這不僅僅靠著不要臉,賣主求榮能夠辦到的了。他有鮮為人知的讓當權者獲得信任的本事,還有在野的高官不憎恨他的能力。
可見,此人的能量不小。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已經不是純正意義上的銀行家,而是一個通過銀行這個特殊的新興行業,混跡在商界的政客。
作為一個眼光獨到的政客,周作民的心里其實很清楚,上海的金融地位在民國,乃至亞洲都是無可動搖的。黃金交易中心,世界各大銀行爭奪的市場,洋行貿易興盛,資本聚集的上海,已經成了民國最重要的金融中心。
所以在很早的時候,周作民就有先見之明的在上海租界購買了豪宅,能夠和唐紹儀,陳光甫,黃興,等政壇商界的精英成為‘鄰居’。
當然,這個所謂的‘鄰居’,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很牽強。
周家和陳家中間間隔兩個街區,相距超過兩里地。可并不妨礙周作民來陳家做客。
陳家,并非是周作民的目的,他的目標是王學謙。
通過陳家,能夠讓他更加容易的和王學謙對上話,但同時也給剛剛步入上海灘銀行界豪強之一的陳光甫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王學謙可不是一個隨便一個人就能左右其想法的人,甚至在王家,王鴻榮對其的影響力也很小。
有這樣的一個女婿,對于陳光甫來說,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
周作民是朋友,商場上的泛泛之交。不過對方在銀行界的地位和關系是陳光甫不敢得罪的。
王學謙是女婿。是自家人,讓自家人吃虧,非良人所為。
送走了周作民。陳光甫心神不寧的干坐在客廳里,這時候。兒子從外面騎自行車回來,頂著一頭的熱汗,讓陳光甫心中隱隱有些不悅。原本白白凈凈的孩子,弄得像是歸國華僑一樣,還是從南洋來的,黑中透亮。這時代,還不崇尚小麥膚色,雖說男孩子黑一點也沒什么。可總不是上流社會的主流膚色。
“暑假也不知道溫習功課,整天在外瞎玩。”
作為母親,對兒子的寬容是發自內心,毫無保留的。
這讓原本準備訓話的陳光甫嘴角微微發顫,慈母多敗兒,作為家里的權威,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力,陳光甫決定行駛他的絕對權力:“過來!”
陳光甫低沉的說話聲,讓陳家大公子陳遠心頭一顫,原來父親盯著他看著。頓時噤若寒蟬,磨磨蹭蹭的走到了父親的面前,坐是絕對不敢做的。只能干站著。
“讓孩子先去洗澡吧?”
“我有事要問他,你去廚房看看。”
陳光甫支開了妻子,這才開口道:“交朋友了?”
“嗯!”
“是女朋友?”
陳遠剛想要應承下來,還好心中警覺,他的這個爹可了不得,動不動就套話,上當的次數多了,也就學會了平時多長個心眼。也不知道額頭是熱汗,還是冷汗。總之陳遠感覺頭發粘糊糊的,像是搭在了腦門上一樣難受:“沒有。我和同學出去玩了,想著生物課上老師講的。野外的課堂才是真正的課堂,準備抓標本來著。”
陳遠不敢抬頭看父親,耷拉著腦袋,但是說話的語速一點也不慢。
陳光甫滿是遺憾的看了一眼兒子,他什么都不信,也知道‘詐術’就是再神乎其神,要是對一個人用了十多年,估計效果也可憐的很。只有讓對方感覺不到自己的心思,‘詐術’才有繼續發揮光和熱的作用。
“交女朋友也沒什么……”
“父親,絕對沒有。”陳遠都快被嚇哭了,他還以為陳光甫發現了端倪。
“其實按照你的年紀,談朋友也未嘗不可,你大姐的教訓……雖然最后是皆大歡喜,也給我敲響了警鐘,你們的婚姻我將不再干涉。按照你的年紀,如果在美國的話,談戀愛,我并不反對。”
陳光甫自顧自的說著,他連自己都不敢保證,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和兩個越來越調皮的兒子斗智斗勇,其實也是一件辛苦活。
陳遠吃驚的看著不茍言笑的父親,連陳光甫都不相信自己說的一定能做到,可是他卻相信了。
相信之后,卻是后悔不已,心中暗道:“早知道這樣,就坦白了。”
叫來兒子,并非是陳光甫閑著沒事干,想要訓人,而是讓兒子給他辦事的。再說了,兒子雖然越來越賊,但還瞞不過他的眼睛,估計多半是讓他給猜中了。
不過這時候并不是一個很好開導兒子的機會,愛情雖然甜蜜,但要走到婚姻就不那么容易了。
陳家的地位水漲船高,留給陳遠的選擇其實并不多。
“等會兒你給你姐夫打電話,就說銀行公會的周作民想要拜訪……”
“父親,為什么你不打?”
陳遠很納悶,他才不過十五歲,干涉大人的事,對他來說很為難。作為大舅子,如果母親開口,要讓女婿來家里吃飯,他自然是當仁不讓。可是父親銀行里的事,從來都不是他能夠干預的,更何況和姐夫有關聯的事,必然是銀行中的頭等大事。
陳遠的反駁,讓陳光甫心情煩躁起來,不耐煩道:“你是老子,還是我是老子?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話已經說出去,陳光甫也有些后悔,大概是夏天火氣太熱,想著改吃一些降火的飲食,銀杏百合湯就不錯。
其實,陳光甫讓兒子出面也是有深意的。從理智的角度分析,他不該為任何一方說話。因為他無疑是整個銀行團的核心成員中,話語權最小的一個。而王學謙是他的女婿。如果是岳父出面對女婿說話,看在女兒的面子上。王學謙就不得不重視。
可陳遠就不一樣了,還在上學,銀行的生意和他沒有關系,他傳口信,就會讓王學謙有更多的選擇。自然也會聽出來,他的意思。
“指使人還要說教,太不講人權了。”
“你說什么?”
陳光甫腦門上的青筋直跳,瞪眼看著兒子。
“沒什么。我馬上去房間里給姐夫打電話。”
陳遠一縮腦袋,好在他不過是嘟噥幾句,口齒含糊不清,也不怕老爹聽去。
“在我邊上打。”
陳遠無奈,只好按照老爹的意思,拿起電話給王公館撥去。雖說是背對陳光甫,但他還是有種芒刺在背的不適,好在電話撥通了。
“小玉呀!你遠哥……”
‘煲電話粥’并不是大過錯,但是對陳光甫來說,兒子背對他。說著那些他不太懂的年輕人的事……讓他有種腦門發脹,火氣上涌的嫌疑,好在幾分鐘之后。陳遠終于意識到,并不是他打電話。老爺子還在一旁盯著他呢?
“姐,姐夫在嗎?”
“心情好不好?“
陳光甫忍無可忍之下,低聲咒罵:“混賬東西!”
咒罵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卻是一字一句的落在了陳遠的耳中,仿佛在耳邊炸響的天雷,嚇的他沒來由的一哆嗦。
對女兒,他絕對不會如此,陳家的女兒太懂事。以至于他都沒有借口罵人。至于兒子,不如老子就是錯。要是陳遠知道他及格線是把陳光甫比下去。肯定要大喊冤屈。
陳光甫在學業上說不上是牛人,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士。在民國也叫不響亮。但要知道,陳光甫正兒八經才讀過一年的私塾,和陳遠這么大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掙錢養家了,在工作之余,憑借自學和努力,才獲得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錄取。陳遠在學校里學習再好,在陳光甫的眼中還是一個渣。
放下電話,陳遠長出一口氣,低眉順眼的對陳光甫說道:“父親,姐夫下午去跑馬總會,周叔叔想要見他的話,可以去那里找他。”
“好了,我知道了。”陳光甫不置可否的點頭道。見兒子沒有走,好奇問:“有事?”
陳遠原本是不想在老爹情緒不確定的時候,開口要求的,但是跑馬廳對他來說太神秘,這才斗膽開口:“姐夫也邀請了我和弟弟去騎馬……”
“跑馬廳是賭博的地方,你小子能學點好不能?”陳光甫斷然拒絕:“就算是騎馬也不行。”
“可是姐夫不是……”
“長本事了,還敢頂嘴?”陳光甫怒氣攀升,指著陳遠數落道:“你要是有你姐夫的本事,就是拿槍當土匪,我也不攔著你。就算沒有你姐夫的本事,有你姐姐的能力,我也由著你的喜好。當年要不是官辦留學不收女學生,你姐姐留學根本就不用花錢。別以為留學的錢你姑姑給你準備好了,就天下太平了。好的不學,難不成你準備學盛家老四?想要留學,你小子就去考官辦留學,成績合格了,才給你辦自費留學……”
“靠上官費的留學生,還自費留學,腦子壞掉了也想不出這等傻事……”
“嘟嘟噥噥的說什么?”
陳遠自然不敢把心里話在老爹面前說出來,順便找了一個借口,溜之大吉。
盛恩頤自然不知道,全上海的豪門都拿他當了反面教材。
陳遠頓時覺得壓力如同泰山壓頂般撲面而來,姐夫王學謙,當年庚子留美生中的第二名,全國第二,名副其實的榜眼,他自認為和姐夫在學業上兩類人;就算是大姐,也比不上啊!
保守刺激的陳遠頓覺人生灰暗,決定回房間冥思苦想,感悟生命的真正意義。
而在王公館,王學謙卻渾不在意和周作民在下午的會面。
看著一屋子燕語鶯聲,英姿颯爽的‘女騎士’,作為一個男人,大有‘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自甘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