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象中,一直認為年過七十的朱葆三是一個多少有點磨磨唧唧的人,這也符合老年人的思維,見的多了,想的方面就多,難免給人一種猶豫的表象。
可實際上呢?
朱葆三就像是一個沖動的小伙子,拍著茶幾,就嚷嚷起來。
想到去年,他在報紙上說的那些話,引起那面大的風波,王學謙這才發現,這才是真正的朱葆三,不以年齡的增加,而喪失銳意。如果讓他一直在家里面消磨下去,說不定過上幾年,整個人都蔫了。
敢于下決定,眼光也是好的。
面對這樣的朱葆三,王學謙倒是有點不習慣起來,按理說,浙江在上海灘的人才雖比不上過江之鯽,但也是人才濟濟,從政的,從商的,做報紙的,文人,學者,能在上海灘有名有姓的就至少是數百人。
而朱葆三作為浙商,乃至整個浙江在上海的權益代表,身邊怎么會沒有一個智囊?
提醒他,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敢于下決定的人,總是會多少得罪人的,尤其是說話,并非不過大腦,而是一股子沖勁,少了這股子沖勁,也就少了成就。狐疑之下,王學謙的眼神不由的看向了正在低頭吹著茶盞的虞洽卿,就像是腦門長眼睛了似的,虞洽卿不樂意的放下茶盞,帶著情緒埋怨道:“子高,看我干什么?你先給朱大哥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見王學謙這才回過神來,心知肚明的虞洽卿沒好氣的瞪眼道:“你小子,是在怨我是吧?當初的事你不知道,其實很多人都不信,朱當時說的不過是一句氣話。沒想到卻引起了大地震。”
王學謙心說:“你是商團的智囊,說不好聽一點,就是狗頭軍師。頭領說的話,總少不得由你潤色一二。可是你倒好,讓朱葆三沒事亂嚼舌頭,這不是看著自己人往火坑里跳,你不幫忙倒也罷了,還在后面推一把!”
心中是這么想了,但王學謙可不會這么說,左手抓向了桌子上的雪茄盒,臉上卻帶著看著都虛假的笑容:“虞叔,我這不是讓你給我把把關嘛!”
“你小子?滑頭……”嘆了一口氣。虞洽卿反而唏噓道:“你爹要是有你這么滑頭,也不會被湖州那些繅絲商人,教唆著和盧永祥去頂針了。好在盧永祥不是當年的英國人,要不然也夠你們王家喝一壺的。”
朱葆三打斷了虞洽卿的牢騷,埋怨道:“都是‘浙商’,繅絲業這些年荒廢了不少,要是再增加重稅,湖州的繅絲商人都要一個破產了。這和當年胡雪巖和英國人硬頂是不一樣的。王賢弟也是看到這一點,這才站出來的。你以為他看不出來這些?都是‘浙商’一家,何必分的那么清楚呢?”
“好好好,我不該當惡人,背后說王兄的壞話行了吧?”虞洽卿笑著認錯道。不過是一句玩笑話。
‘浙商’從胡家破產之后,湖州一代的商人的日子就難過了很多。
反倒是寧紹一地的商人,漸漸的成了氣候。
不過王學謙的話,也是破有針對性。本來想要糊弄過去,沒想到朱葆三出面和稀泥,看來只能把當年的事情說出來了。虞洽卿不怒反笑。他多精明的一個人,哪里能看不出王學謙心頭的想法,自從朱葆三從商會退下來之后,‘浙商’在上海灘的地位下降了不少。
這一點,只要不是木頭,虞洽卿總是能看得出來的。而當時朱葆三遇到重要的事情都和虞洽卿商量的習慣來看,當初朱葆三對媒體發言的時候,虞洽卿就不知道勸解一二?
于是開口道:“當初《巴黎和會》召開的時候,國民感覺腰桿子都挺起來了,咱們也是戰勝國了,多大的好處不敢想,這德國人的地盤,總該還給我們了吧?當年清朝簽訂的不少條約,是不是也該改一改了?”
虞洽卿瞇起眼睛,想起那段日子,看著像是一種陶醉。可實際上呢?就像是本就在了枯井里的一個人,總以為天就那么大,但是從來都是生活在逼仄的空間,也不覺得憋屈。卻忽然間讓他找到了一根繩子,爬到了井沿邊上,就看了那么一眼,放眼看去,地是一望無垠的寬闊,天是沒有盡頭的浩瀚。
可最后呢?吧唧,繩子斷了,又掉回枯井里去了,當然有理由憤怒,有理由抱怨,甚至情緒激動的大喊大叫……
“子高,你明白我想說的嗎?”虞洽卿探頭問了一句。
王學謙贊同道:“就像是一個美麗的夢,太美,太甜蜜,可最后夢醒之后,發現還在黑咕隆咚的一個屋子里,憋屈的很。”
“是啊!”虞洽卿意味深長的嘆氣道:“夢醒了,可是又不甘心。那段時間,稍微有點影響力的人,身邊都聚集了一群記者和好事者,追問個不停。反對《巴黎和會》、反對小鬼子,可實際上呢?一點實質性的舉動都沒有,整天就想著要反對,為了反對而反對。”
“仇恨蒙蔽了雙眼,卻不知道如何報仇?”王學謙接著話茬,語氣不輕不重的,但眼神中流露出不屑的表情。
虞洽卿換了一個坐姿,看不出他多贊同,總之語氣激動了很多:“國家大事,我們做商人的,能怎么辦?想要操這份心,也要有人聽啊!可架不住到處是蒼蠅一般的記者在邊上嗡嗡嗡……總以為,我們是靠著英國人才把生意做起來的,在租界里,浙商的地位超然,說的話英國人總該重視吧?”
坐在邊上的朱葆三也是怒氣沖沖的抱怨道:“存屬扯淡,我說的話,要是對,英國總領事杰米遜爵士或許還聽聽,但要是說的不對,他也不會搭理我。再說了,他一個小小的總領事,能有多大的影響力。即便對英國政府的所作所為不滿,他在上海是天,在倫敦他算是個屁啊!”
話說到這里,已經非常清楚了。
當時肯定有不少人希望朱葆三這位上海商界的大佬,出面和英國人交涉,表達一下對《巴黎和會》的反對意見。這純屬是病急亂投醫,朱葆三在上海是面子夠大,可是在英國人眼中,在倫敦,用他的話來說。他算是一個屁啊!
甚至比杰米遜爵士還不如呢?至少杰米遜還是一個英國人,是爵士,而朱葆三呢?不過是英國人在租界扶持的一個商人而已。
讓他出面說話,這不是病急亂投醫嗎?弄不好,連他自己都要折進去。
聽到這里,聽著朱葆三怒氣沖沖的粗口而出,他是知道的,朱葆三雖然出身貧寒,但是很少說粗話。這功夫,顯然是被逼急了。想笑,可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悲涼,怎么也笑不出來。
虞洽卿說了這么多。也有點口干舌燥的,但還是繼續說道:“朱大哥當時說,讓政府去和日本人談判。反正是日本人占著咱們的地方。不過是一句氣話,當時正好是在宴會上。一痛快,就把話說出去了。可沒想到第二天,朱大哥的話就見報紙了。”
“后來的事。都不用打聽,鬧的南城風雨,上海灘都傳遍了。可是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似的,因為朱大哥雖然在商界地位不俗,可要說影響力,還真的鬧不出這么大的陣勢來。后來,他又是出面公開道歉,又是在報紙上登報澄清,都無法平息,最后退出了總商會和上海商會的職務,才漸漸的平息了下來。前前后后,我們都很被動,幾乎是被人壓著打,毫無還手之力,可是最后我們連對方是誰也不清楚。當然,當時時局很亂,誰都有可能,按照最后誰得到最大的好處,誰就是陰謀家……”
說道這里,虞洽卿也說不下去了,按照外人看,虞洽卿從商會不管事的副會長一下子躍居會長。他得到的好處最大,可他也是一肚子苦水,沒處說去。浙江開發銀行、浙江興業銀行、浙江銀行、四明銀行……在南方影響力最大的兩家銀行的大股東都是朱葆三。其余兩家,他還是股份不少的股東,其超然的地位,方方面面的人都要聽著。
可有人就是用了一場愛國運動,將朱葆三徹底拉下了神壇。
結果顯而易見,虞洽卿雖然順利接手,但在上海商界說一不二的話語權徹底失去。顯然憑借一家四明銀行,和一家在上海灘也沒多大名氣的輪船公司,虞洽卿的面子根本鎮不住場面。
這里面的道道,要是真沒人推波助瀾,連虞洽卿這個得到好處最多的人也不會相信。可結果是,他被推到了前臺,‘浙商’失去了一棵真正的大樹。
“老弟,別說了。”朱葆三仰天長嘆道:“窩囊啊!”
這一刻,王學謙才明白,當年的事情的本末,原來是這樣。他更愿意相信虞洽卿和朱葆三說的是真的,因為他們沒有騙他的理由。
略感自己有些失態的,朱葆三摸了一把臉,臉上悲憤之色漸漸褪去,顯然背后有人針對‘浙商’采取了輿論,陰了朱葆三一把。可到頭來,是誰在背后下絆子,他們都不知道,說不郁悶,誰信?
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朱葆三這才面色有些尷尬的看著王學謙,剛才激動的樣子,哪里像是一個整天在家澆花伺候花花草草的老頭子該說的話?
反而像是一個怨氣積郁的怨婦,怨天尤人。
咳嗽了一聲,朱葆三這才開口道:“子高,我也不瞞你,雖然我不看好和盧永祥的合作,但是我還是決定賭一把。段祺瑞在北方的戰爭快要維持不下去了,他的話,盧永祥會聽多少,真的很難說。為今之計,你要想的是如何籌建實力守住地盤,沒有軍隊是不行的,你想過沒有,用何人比較妥當?”
王學謙心頭一緊,他還真沒看出來,年近古稀的朱葆三竟然還有這么大的賭性。
在商人之中,賭,是被非常憎恨的。一來,敗家;二來,就遠的不說,胡雪巖的里子在面前擺著呢?都沒過去多少年,胡家用幾百萬兩銀子建造的豪宅,都換了多少主人了?
面對朱葆三出的題目,王學謙也是頗為擔心,盧永祥雖然吐口讓出寧波以及周邊的十來個縣城,作為代價,用來換取‘浙商’的經濟支持,但是如果沒有守住這片地盤的力量。
等到盧永祥的實力膨脹起來之后,最后‘浙商’將面臨更嚴重的危機,要是盧永祥的大兵壓境,到時候把寧波建設的再好,得便宜的還是盧永祥。
這一點,盧永祥看到了,王學謙也覺察到了,朱葆三和虞洽卿不可能不清楚。
想了想,王學謙還是覺得該托底了:“我和美軍高層關系不錯,這次美軍在上海的駐軍中,有一個軍官團,差不多有五十多人。我準備先讓這些人幫忙籌辦一個教導團,訓練士兵和士官,然后籌建一支護衛力量。”
虞洽卿卻不同意的擺手道:“美國人,能相信嗎?”
朱葆三點頭認同道:“我也這么覺得,美國人和英國人一樣,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主。不過吃相比日本人好看一些,可是子高你要記住,能掌握軍隊,才能控制地方。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只有槍桿子,才有腰桿子。要是美國人拍拍屁股走了,軍隊不是要荒廢了嗎?”
王學謙見朱葆三說話的神色,并沒有多大的擔憂,反而一副賣弄的樣子。
雖然他也不相信朱葆三能舉薦什么大人物,可是他也少不了有點好奇,難不成真的有合適的人選。可他腦子里也是糊涂著呢?浙江軍界的人物,都占據高位,而且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本事。他是權衡之下,覺得浙軍中的人不可信,才放棄了賄賂招攬的念頭。
可見朱葆三的樣子,顯然是有人被他忘記了,或者說是忽略了。
心頭狐疑的問道:“朱伯伯,你要是有合適的人,就不要賣關子了,讓小侄瞪眼干著急了。”
朱葆三得意道:“也不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