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撲中文)
從王學謙難得重視的程度上來看,他是非常看重陳布雷的。
但奇怪的是,在飯桌上,兩人卻突然沒有了話可說,按照陳布雷內心的真實寫照就是,王學謙不過是投胎好,有倆糟錢,就不知道該怎么花的公子哥。
從骨子里,文人的酸勁又一次冒了出來。
吃著三明治,牛奶,陳布雷心頭越來越酸,感覺就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似的,抬起頭眼神挑釁的看著王學謙,后者報以微笑。王學謙的微笑原就是一種尊重,在他看來,哥們找到一個他在后世聽說過的名人,而且還送上門來給他當秘書,可不能放跑了。
不過,陳布雷根本就沒想這些,反倒是信心像是被滋長一樣,看向了慢條斯理的吃著早餐的伍德:“伍德先生,您是否在這里沒有一個能聊天的人,感覺非常壓抑?”
伍德一愣,因為陳布雷說這句話,用的并非是中文,而是英語。
陳布雷的英語很不錯,也是他自傲的本錢之一。但是伍德就奇怪了,王學謙在家里沒什么架子,因為家里人不多,王學謙大概也覺得一個人吃飯很枯燥。所以,伍德、小玲玉、杜心武幾個人吃飯都是在一起,顯得熱鬧一些。
但是在座的,除了小玲玉母女之外,其他人都是精通至少兩門外語的啊!
就拿杜心武來說,老頭顯然拳頭比他做學問來的更彪悍一些,但即便是他,也是留學日本,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學霸級別的人物,放著好好的教授不當,來給王學謙當保鏢,純屬腦袋被門擠了。但杜心武的頭上還頂著一個‘瘋癲’教授的名頭,這也容易被人理解了。
不過。伍德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就點頭用英語說道:“大家都很忙,我平時在家里的時間很多,所有并沒有跟其他成員長時間交流的機會。”
一句委婉的解釋,讓陳布雷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說話就毫無顧忌。
本來嘛!他壓根就沒打算在王學謙麾下工作,大不了他去商務印書館跟人合編《韋氏大 典》去,反正編輯英文大學生詞典,也能加強他在英語上的能力,一舉兩得。就是錢少一點。但他也不認為王學謙大方到給他一份讓他不能拒絕的薪酬。
從倫敦的天氣,說到樸茨茅斯的港口。
從蘇格蘭高地的寒流,說到泰晤士河的文化。
陳布雷越說越開心,乍一看,有點口吐蓮花的豪放。說到口干舌燥的時候,喝了一大口的牛奶,心里頭通透,在門口被人愚弄的屈辱也都掃的煙花云散。
從骨子里來說,陳布雷就是一個文人。容易激動,也容易滿足。
只要給他一個顯擺的空間,他就能從一個唯唯諾諾的小人物,變成一個談古論今的博士。看到餐桌上其他人都吃驚的看著他。陳布雷心中暗暗得意:“小樣,都被老陳家的才學給震撼住了吧?”
越顯得意的陳布雷,咬了一大口三明治,裹上新鮮果醬的三明治加上奶油。香味誘人,卻帶著開胃的果香,讓他更加滿足了起來。
“叔叔。你是老師嗎?”
小玲玉眨巴著會說話的眸子,好奇的看著陳布雷,少女天真無邪的嗓音,似乎就像是春水一樣透徹,但是小玲玉無心的問話,卻讓陳布雷愣住了。
表現太過了?
讓他無比郁悶的是,小玲玉實在不像是藏有心計的樣子,可就是這么一點的小孩子,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職業,這讓他的老臉有些掛不住。
童言無忌,小玲玉天真的話,一下子點中了陳布雷的死穴。大學畢業之后,陳布雷就在老家慈溪教書,先是小學,然后去了寧波的中學,教授英語和歷史。
原本他還以為自己身上教書匠的痕跡不太濃,骨子里還是清高不食煙火的文人。
畢竟,他是清末的秀才,而且還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就獲得了寧波府學的頭名,算得上少年得志。
奇怪于阮玲玉的反應,陳布雷佯裝出好奇的表情,其實心里頭恨不得都想一把掐死這個搗蛋的小女孩:“告訴叔叔,為什么說我是老師啊!”
“老師?”小玲玉調皮的歪著小腦袋想了想,隨即像是想到了答案,笑道:“老師不都是很喜歡顯擺的嗎?”
我顯擺了嗎?
我顯擺了嗎?
陳布雷在心頭狂吼:是你們不懂我的才學好不好?
自譽為滿腹經綸的陳布雷,當然不會認同阮玲玉這個才十歲小姑娘的瘋言瘋語,但是被小孩子戳破了心頭的想法,也是非常難堪的,尤其是王學謙的地位不俗,估計脾氣也不見得好,要是在上海灘得罪了這么一位富家少爺,將來有他好嗎?唏噓了一陣,這才尷尬的看向王學謙,用話題掩飾道:“您女兒真可愛。”
“她可不是我女兒。”王學謙憐惜的眼神不似做假,但阮玲玉的母親何阿英,坐不住了,紅著臉匆忙的站起來,逃也似的離開了飯桌。杜心武是武術宗師,也是杏林好手,不僅有食物的滋養,加上幾滋補的藥物下去,何阿英的膚色逐漸泛出白里透紅,穿著也頗具時尚感,能生出阮玲玉這樣的小美女,長相自然是不會差到哪里去的。
“王先生,您說笑了。”
王學謙倒是樂呵的性子,舔著臉湊近阮玲玉,嘴角邪惡的笑道:“小玲玉,乖,叫爸爸!”
“壞叔叔!不理你了。”虎著小臉,抓起餐盤上的三明治,一陣風似的跑了。
阮玲玉雖然小,也知道‘爸爸’這個稱呼也不能亂叫,再說了,她懂事也早,也深知母親在王家的地位很尷尬。尤其是王學謙的地位,絕對不是母親能夠想七想八的,而有錢人很在乎面子,要是真的讓王學謙臉面無存,她們母女就可要遭殃了。好在是個玩笑。
王學謙這才一灘雙手。無奈的看向陳布雷說:“你看,我說不是吧?”
陳布雷低著頭,總覺得奇怪,自從靠近這家人,他身上總是會發生一些倒霉事,尤其是進門之后,自擺烏龍。
心中默默的念叨著:“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低著頭,想著把餐盤里的食物吃完,就準備起身告辭,這地方實在呆不下去。主要是……氣氛太憋屈,似乎完全喪失了他發揮的空間。
王學謙優雅的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居高臨下的拍著陳布雷的肩膀說:“布雷,我馬上要出去,讓伍德先帶你到處看看,熟悉一下環境。”
陳布雷的喉嚨中卡著食物,有心拒絕,但是呼嚕嚕的發出一陣模糊不清的聲音之后,連一個 都沒吐出來。這讓他心里頭更是著急。心說:“我是來拒絕的啊!被這樣,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人家?”
“別激動,小心噎著。”
王學謙站起來的那一刻,伍德也站了起來。跟著王學謙去車庫。
餐桌邊上,陳布雷一時間還轉不過彎了,等到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這才自言自語的自嘲道:“我都還沒有答應下來。這家人真自以為是。”
搖了搖頭,將食物吃完,準備跟伍德挑明了說。他不準備在王公館工作,也沒有興趣給王學謙擔任秘書。其實在陳布雷的心里,對這家人印象最好的就是伍德,這個英國人雖然古板,也不喜歡將心里的話吐露出來,但是為人的性格還不錯,至少還能跟他說上幾句話。
他倒是忽略了一個人,就是那個看上去有點古怪的老頭,杜心武。
沒想到杜心武也起身了,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小伙子,背后說人壞話可不是好習慣。但是……文人……嘿嘿,文人……”
陳布雷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杜心武的口吻像極了在門口那兩個暗探,尤其是陰測測的語氣,更是讓他不快。
直愣愣的回了一句杜心武:“老先生,小子狂妄,就想問一句,您老是?”
杜心武裝模作樣的點了點頭,說:“厚著臉皮,留下來的。”
好吧,陳布雷已經跟杜心武沒話可說了,氣呼呼的站起來,去找伍德,直截了當的說,小爺不伺候了。
可沒想到,他見到伍德的時候,伍德手里拿著一份合同。笑著對陳布雷說道:“看看,滿意嗎?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需要補充,可以提出來。”
“這是?”
“你的合同,包括福利,薪酬,還有一些需要遵守的規定等等”
“這個?”老實說,陳布雷看合同并不是他想留下來,而是好奇,他好奇,王學謙這么一個富家公子,會給他開出什么樣的條件。
“家里大部分的合同都是英文合同,相信陳先生是不會介意的。薪酬的話雖然不是最高的,但我可以保證在上海灘,能那這份薪酬的人并不是太多……”
“1500一年。”
陳布雷心中一震,但隨即又有點吃味,心說:也不過是120大洋一個月,要是我能多寫幾篇社論的話,這點錢或許也能掙到。
伍德在一邊解釋道:“你的薪酬是每年1500美元,如果表現優異……”
轟隆,陳布雷整個人都懵了,美元,他竟然說的是美元。1500美元,我算算,該是多少大洋?3000多一年,一個月的話,差不多是250大洋,這已經是商務印書館最高一檔的工資了。
陳布雷壓抑著心頭的驚喜,聽完了伍德的解釋,最后還是簽訂了合同。
雖然他一開始不情不愿的,但是沒有跟錢過不過去。
簽下自己的名 ,陳布雷心中暗想:妥帖了,但是卻沒有出人意料的喜出望外。更沒有獲得大筆金錢的狂喜。反倒是有點發愣,自己這是怎么了?這一愣,他是忽略了伍德眼神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得意。接下來,伍德帶領陳布雷在別墅中選定房間。最后走進了將來陳布雷將要工作的地方,王學謙的書房。
走進書房的那一刻,陳布雷就感到了有些不對勁,寧波人喜歡藏書,這在有錢人家是非常普遍的事。但是王學謙的家里的藏書實在是太駁雜了一些,他在不經意間。甚至看到了基本連他都看不懂封面的外國圖書。
而且書房也出奇的大,王學謙命人將樓上四五個房間都打通了,做成書房,加上原來的書房,面積就大的驚人。
“你的工作就是整理先生的書房和往來信件,如果有時間的話……幫忙教一些小玲玉簡單的知識,包括英語和法語。”
“等等……法語?”陳布雷腦袋暈乎乎的,似乎被驚醒了,英語他還好說,但是法語?他能看一些。但是教人肯定是不成的。
伍德眼神略微遲疑了一下,問道:“不懂嗎?”
在伍德看似良善的眼神下,陳布雷的臉也有些發燒,搖了搖頭:“只能借助 ,教人的話,肯定是不行的。”
“陳先生,恐怕你要多學一門外語了。先生的私人信件大部分都是英語和法語,很少有德語的,有些私人信件需要你整理。但是不能拆開。先生其實不需要翻譯,他只不過想省事。”伍德面無表情的說道,可聽在陳布雷的耳中,變成了命令。還有諷刺。
說完,伍德拿起桌子上的一份公函,指導道:“比如這份信件,一看就是公函。所以你可以拆開,看完內容之后,然后用相對于比較客氣的口吻回信。一般來說,回信只有一種,拒絕!”
陳布雷吃驚的站在伍德一邊,癡癡的看著伍德遞過來的信件。上面赫然印著哥倫比亞大學的邀請函,粗略的看了一下,他整個人都傻了,堂堂常青藤名校,哥倫比亞大學竟然會邀請王學謙做學術演講?
是這個世界太瘋狂了,還是他太笨了一點。突然,他緊張的抓住了伍德的袖子,驚恐的問:“伍德先生,您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
伍德雙手抱在胸前,了然一笑道:“先生是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后來在普林斯頓讀完了博士,在天體物理學上獲得過一些成績。不過先生認為自己已經不再從事學術研究,而是作為一個商人,所以不能稱為一個學者,很少提起這些往事。不過我記得,他當年博士畢業的時候,就有幾所美國的大學聘請他當教授,他都拒絕了。”
王學謙當然不敢去當教授,不然就露餡了。好在他編的理由也大抵說得過去,能圓謊就行了。
陳布雷已經無法再聽下去,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嘴唇發抖的唏噓道:“那么剛才我們在餐桌上說的話,他都能聽明白。”
“先生精通5國外語,當然能聽明白。”伍德理所當然的說道,寬慰了一句:“你也不用擔心,先生很看重你,不會在意的。”
陳布雷雙腿發軟,已經是搖搖晃晃,似乎只要外人輕輕一推,就要倒地似的。突然,他想起來餐桌上那個老人讓人厭惡的口吻,和狡猾的笑容,頓時警覺道:“其他人呢?”
伍德會心一笑:“哦,你問的是其他人能否聽懂我們剛才說的話吧?”在得到了陳布雷的肯定之后,伍德這才說道:“杜心武老先生是保鏢,他的功夫非常厲害!”
說到這里,陳布雷顯然有些放松的下來。
可隨即,卻伍德的話,打擊的他連一點自信都沒有,就差一口血噴出來,倒地而亡了:“不過杜心武老先生非常奇怪,因為他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在北京農業大學當教授,我們說的話,估計瞞不住他。至于他為什么要當先生的保鏢,連先生都沒看透。不過……”伍德輕輕的告誡道:“你可千萬不要惹他,會很慘的。”
“至于何女士和小玲玉,她們都是非常聰明且優雅的,但剛剛開始學習外語,估計聽不懂你剛才跟我聊的話。”
陳布雷雙手強撐著寫 臺,可笑,他剛才還在腹誹王學謙不過是富家公子,只是命好,還裝模作樣的假清高了一把。
陳布雷根本就不知道伍德是怎么離開的,他只是靜靜的仰頭看著房頂上的巨木房梁,心中暗恨,臉上毫無血色,就差在房梁上掛根繩子,把自己吊死算了。
丟人丟到家了,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開始擺譜。
中午的時候,鐘文豹上樓來喊陳布雷吃飯,發現陳布雷怔怔的看著房梁,他好奇的站在陳布雷邊上,也仰頭看著房梁,房梁上什么也沒有,這位新來的秘書看上去也怪怪的。
等到陳布雷發現邊上站了一個人,大吃一驚,可受過一次刺激的陳布雷不敢托大,禮節性的讓了讓,心虛的問道:“你是來挑書看嗎?”
鐘文豹咧開大嘴大笑道:“這里的書我哪里能看得懂?平時我和小玲玉看差不多的書,《水滸》、《說岳傳》、《霸王別姬》……這些書我喜歡看景月版的,你呢?”
陳布雷一開始還真的認真在聽,《水滸》、《說岳傳》、《霸王別姬》這一類的書還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景月版本?
忽然一下子開朗起來,他家也有小孩子,買上幾本小人書給孩子看,也是不錯的選擇。景月版,正是小人書中非常出名的一個版本。
不知不覺之間,陳布雷看向鐘文豹的眼神不由帶著一絲鄙夷。
不過,鐘文豹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但是也會一點察言觀色的法門,試探的問了一句:“你是否被這家人給嚇住了?”隨即自言自語道:“我一開始也跟你一樣,還以為是一個小白臉,可沒曾想,原來先生除了生孩子之外,啥都懂,根本騙不了他。一肚子的彎彎繞,心腸都被墨水給染黑了……嘿嘿,我是說先生學問大!”發覺口無遮攔的有點說過頭了,鐘文豹自圓其說道:“其實你也不用氣餒,我們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做事不偷懶,對得起這份錢。”
讓陳布雷想不到的是,鐘文豹竟然還恬不知恥的把他歸結為同類?
心頭不由的大怒,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尼瑪!老子好歹也是一本畢業,你丫,就一個只配看小人書的文盲,起什么哄啊?”
(月底了,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