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溜一口,香甜的酒液入喉,彭春舔著舌頭,砸吧道,“老薛真乃信人也,絕對是十年成的,他娘的,這玩意兒放市面上,少說也得百來塊一瓶,這回欠老薛的人情算是欠大發了。”
今年上半年,政務院實行了一次工資改革,配合著第一次價格闖關,也就是放開部分商品的物價管制,讓市場定價。
茅臺酒的價格,一夜之間,飛速飆升,短短三個月,便由八塊錢飆漲到了二十多元。
十年陳茅更是有價無市,極是珍貴。
薛老三抬杯咂了一口,酒入口來,醇香勁道,的確非比尋常,他喝慣了茅臺,知曉彭春所言不虛。
薛老三蹙了眉,腦子里又轉悠開了,“難不成真如老崔說的那樣?不可能,無事獻殷勤,怎么說……”
薛老三正想著究竟,思緒便被興致高昂的彭春打斷。
“來來來,薛老弟想什么心思了,老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兒咱們第一次見面,喝第一頓酒,一定得喝痛快了,別的什么的,想他那么多作甚,老薛這人雖然勢利點兒,但根子上肯定壞不了,來來來,大口整大口整。”
說話間,魯東大漢已然端了杯子站起身來。
崔原則道,“老彭,老彭,行了,我看差不多夠量了,歇會兒,喝兩杯濃茶醒醒酒是正經,要不然待會兒去開報到會,滿臉滿嘴的酒氣,弄不好使要吃掛落的,再說,這酒放這兒又不會長腿飛嘍。”
彭春頂著一張火燒般的瘦臉,大幅度揮手。“老崔,咱來央校是讀書的,說白了。就是學生,你就甭端著你那廳長的架子。既然是學生,就得有少年人的張狂,再說了,喝個酒咋了,老薛不也出去會老鄉去了么,明白告訴你,別以為就老薛有貨,我那兒也備著壓箱底的物件兒。可勁造,四瓶酒,仨人分,一人不過一瓶多,這點兒量,才哪兒到哪兒,就沒聽說過斤把酒能喝倒廳干的!老崔,你要是不敢喝,就直接說,咱是大老爺們兒也不難為你。我和薛老弟干就是!”
彭春把能否喝酒扯到了男人尊嚴的角度,崔原則便是再謹慎,也顧不得了。更何況,這會兒,他也喝得胸酣膽熱,哪里受得了這個,立時一拍桌子,便端了酒杯,要跟彭春來個三連冠。
彭春不避不讓,兩人就這般連干了三杯,各自六兩酒下肚。兩人臉上皆是一陣翻騰。
“得,我也陪三杯!”
說著。薛老三也連飲三杯,最后一杯。還未兌滿,最后一瓶茅臺便見了底。
“好!喝得痛快,我去拿存貨,真他娘的痛快!”
彭春扶著扶梯站起來,踉蹌著便要朝自己書桌行去,卻被薛老三伸手拉得坐了下來。
但聽他道,“要喝酒,有的是機會,老彭,你那兒就是有存貨,我估計也不過三五瓶,說實話,這點量,我一個人勉強夠,您二位恐怕又難盡興,左右喝不痛快,索性今兒咱就打住,改日一定盡興。”
薛老三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味兒,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晚上還有報到會,不便喝醉,卻是真的,他自己酒缸一個,左右無事,但彭、崔二人已然醉眼朦朧,再喝說不定就得出漏子。
今日酒宴也是因他薛向而起,若是連累這二位誤了大事,那就不美了。
三人中,薛老三年歲最輕,官職最低,但因著上午哪一樁事兒,彭春,崔原則二人心中,皆對他有些敬畏,隱隱間,三人便以薛老三為首。
這會兒,薛老三說不喝了,彭春甩甩手道,“好,你薛老弟嫌我酒沒備夠,這個仇,哥哥我是記下來了,趕明兒,趕明兒,我定和你喝個痛快。”
一場酒宴,到此便算落下了帷幕。
彭春,崔原則二人因著斗氣,一口氣灌下半斤多,胃里翻沸,酒意噴涌,各自有些站不住腳,薛老三便將兩人丟回了各自的書桌邊,讓二人歪倒了安歇。
他則收拾掉滿桌狼藉,將書桌挪回原地,又整頓了下宿舍的清潔,抓過暖水瓶,替二人一人沖了杯濃茶解酒,他則繼續捧著那本《資治通鑒》靜觀。
落日西斜,霞光漸滿,薛老三抬手看看表,已快七點了,距離報道會不過半個鐘頭。
南附樓在校園西南邊,距離這塊兒,約莫小一里路,這個鐘點兒,該出發了。
當下,他便合上書本,叫起了彭春,崔原則。
這二位不愧是酒精考驗,一杯濃茶下肚,半個多鐘頭功夫,臉上的酒意幾乎褪盡。
“等會兒,薛老弟,我和老崔洗把臉,徹底清醒清醒。”
彭春招呼一聲,便要和崔原則進浣洗室。
就在這時,刷的一下,薛老三臉色陡變,滿臉冷硬,狠狠將才點燃的香煙摜在了地上,“草,真他媽邪性!”
薛向陡然爆粗,彭春,崔原則俱被唬了一跳,幾以為這位發了酒瘋。
“趕緊走,稽查的人來了,已經到了樓下,我方才透過窗子看見了,咱們的那位薛亮同志在前面領路呢。”
薛老三冷喝一聲,抓過裝酒瓶的大號垃圾簍,便塞進了崔原則懷里。
彭春,崔原則聽得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不待二人反應過來,便被薛老三拽了出去,啪的一下,房門關死。
“他們從左邊樓道上來,咱們走右邊!”
出得門來,薛老三便松開彭、催二人,當先朝右邊急行了過去。
彭春,崔原則便是再傻,也知道這會兒不是犯楞的時候,玩命一般,緊跟著薛老三沖了過去。
三人方從右邊的樓道轉下去,薛亮和霍無病便領著四五個紀委的干事,沖上了樓道,前后相錯不過剎那。
薛亮拿出早就攥在掌間已然溫熱的鑰匙,就要開門。
滿面狂喜的霍無病伸手便將他扯了開來,“費那個事兒!”
話音未落,霍然出腳,但聽砰的一聲巨響,房門便被踹開了。
整整齊齊的宿舍,空無一人,別說空酒瓶,就連垃圾桶也不見了,薛亮用力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霍無病重重一拳擂在墻上,打得墻壁的白灰撲簌直落,死死瞪著薛亮吼道,“人呢,你不是打了包票么,人呢!”
“無病同志,你閃開!”
薛亮猛地竄上前來,將霍無病推搡開來,如發現珍寶一樣,從地下拾起半只奄奄一息的煙頭,亮在半空,“看,煙頭還沒滅,人肯定剛走!”
話音未落,他那圓乎乎的身子已然竄到了窗邊,正巧掃見彭春那麻桿一樣的瘦長身子,溜進了南邊的求是路,身影被高大的梧桐樹吞沒。
“跟我來!”
薛亮冷喝一聲,調頭便追了出去。
霍無病用力一捶房門,一揮手,領著一眾紀檢干事,便跟了上去。
“我曹他祖zong,老子和他姓薛的,哦,薛亮那王八蛋,到底結了多大的仇,要下這樣的死手,照我說,他這樣滿腹陰謀詭計的干部,就不配來央校來學習,這是對央校的褻瀆,我r他媽,多大仇多大恨,就為拍人馬屁,就這樣毀同志前程,真他m的下賤……”
坐在掠燕湖邊的一塊風景石上,彭春邊喘著粗氣,邊大聲咒罵。
此刻的彭專員形容極是浪漫,面色潮紅,頭發散亂,不合身的西裝也如罩子一般,快要將他整個人罩了進去。
方才的一陣極速奔行,似乎充分燃燒了他整個人的全部潛力,他就像個耗盡了能源的發動機,只剩了大口大口鼓風的力氣。
不遠處扶著一顆老榆樹的崔原則也好不到哪兒去,這位老兄年紀最大,方才的一陣沖刺,險些沒讓他背過氣去,彎了腰,扶著樹,干嘔了好幾口,地下撒了一灘。
彭春罵得直抽抽,接不上茬兒的當口,這位崔原則同志接口了,“子曰,吾未聞好德如好色者,今天老子算是開了眼界,我真要說一句,吾未聞無恥如薛亮者,這他m的什么爛人,老子還當他好心送酒,原來他媽的純是坑人啊,狗娘養的,什么東西……”
無怪彭春,崔原則如此暴怒,換作任何人處在他們的位置上,也定是這種反應。
試想,人家不招災,不惹禍,就在宿舍喝點酒,要說中途沒喊你薛亮,你薛亮懷恨在心,也就罷了,可人家不但喊了你,你薛亮還自己說了走不開,末了,還拿出酒來送人助興。
結果,弄到最后,竟然引人來宿舍抓臟,這他媽算怎么回事兒。
多大的仇啊,值得你薛某人往死了毀人?
“二位,罵夠了沒,罵夠了,找個僻靜點兒的地方,接著歇腳,這兒太顯眼,用不了多會兒,姓薛……薛亮就等找過來!”
薛老三也是晦氣得不行,好容易有個本家分在一個宿舍,偏生人品卻如此敗壞,什么玩意兒!
“不逃了,打死也不逃了,多大個事兒,不就是喝個酒么,再說又沒正式開學,最多口頭檢討,我老彭還就不怕這個,薛老弟,老崔,到時候你們都把責任往外身上推,就說酒是我一個人喝的,我看能怎的!”
彭春撐著站起身來,瘦高的身材,在點點星火下,似乎偉岸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