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現今的蕭山不比從前,道路通暢,人煙漸稠,薛老三提溜個包袱,沒走上幾步,便遭遇了一輛拖貨的空車,攀談了兩句,便上了車廂。
倒不是司機不待見他,不讓坐駕駛艙,而是此刻,正值黃昏,斜陽脈脈水悠悠,再加上,薛老三知曉今日一別蕭山,決計不是如他回應贈他東西的鄉親們的客氣話——明年再登門來取,只怕是一如靠山屯,再踏足其上,更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是以,薛老三此刻真有些“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感覺。
貨車正是去花原的,因著趕最后一趟貨,車速自然極快,車從蕭山到花原,不過個小時。
薛向剛下貨車,沒一會兒功夫,施用便開著車來了。
原來,蕭山那邊的動靜兒,周明方在花原早就知曉了,便也派了車去接薛向,誰成想,薛向上了貨車,兩三班車都沒趕上,爾后,施用便帶了人在路口晃悠,恰好就接著了薛向。
到周明方辦公室時,不過傍晚六點半,黃觀也在那處,到地兒了,周明方便準備張羅晚飯,誰成想,這頓晚飯,終究沒在花原吃了,省城的馮京來了電話,邀眾人去遼陽。
遼陽離花原可是不近,快車也得兩個鐘頭,奈何馮部長發話了,眾人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就這么著,晚上九點十分的時候,薛老三才端著飯碗。
晚飯在馮京家吃的,馮夫人手藝不錯,雖是一桌家常菜,卻也整治出了風味。
馮京有一子一女,皆已成家,兒子兒媳皆未從政,乃是省重點高中的人民教師。時下正值期末,晚間也無從休息,夫妻倆一人提溜了個保溫桶。沖三人問個好,便回學校當班去了。馮夫人料理好酒席后,沖大伙兒告個罪,便也返回了書房。
是以,晚上吃飯的,也就馮京,黃光,周明方。薛老三四人。
馮京的家并不在省委大院,而是緊靠省委大院的一座普通民宅,整體布局樸素而簡約,薛老三極是欣賞。
細說來。馮京給薛向的印象并不十分好,當然,這不十分好,完全是薛老三前世厭官情緒在做怪,認為好鉆營。逢迎的官兒,沒一個好東西。
恰恰,馮京給他薛某人的第一印象,正是如此,可他哪里又知道當初的馮京幾乎危在旦夕。人在險境,自然就顧不得體統。
當然,這并不十分好的感覺,也不會讓薛向真就不待見馮京,只不過是心頭扎根小刺而已。
可今日,他步進馮京家門,這簡單近樸素的家宅,以及帶著濃濃書卷氣的一家子,徹底讓薛老三對馮京改觀了。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雖未必百分之百準確,可一個人的家庭環境,卻是最能反映一個人性情,品質的。
因是便餐,再加上三位官長都不好酒,四人小酌幾杯,便開了飯,馮京三人一人吃了一碗,便早早停著,薛老三卻是風卷殘云,將馮京家的飯鍋,差點兒沒吃出個洞。
細說來,薛老三確實是餓了,他今兒個一天,真是水米未打牙,早上起來,不及吃飯,就去郊迎金部長等人,上午開會,眼見著要散會吃飯了,又出了群眾圍城的變故,晚餐剛要開始,接著了馮京的電話,奔來了遼陽,薛老三再是國術宗師,可這五臟廟沒食兒,他也是不爽利至極。
請客請的自家沒了飯,不管是王侯貴胄,還是草芥小民,遇到這事兒,多半得尷尬十分,眼下,馮京正是如此。
馮部長幾乎是脹紅了臉,跳腳將馮夫人喚了出來,便是一通埋怨。
馮夫人聽說沒飯了,直言不信,邊嘀咕著“拿了四碗米呀”,邊鉆進廚去,未幾,廚間一道“咦”聲傳來后,馮夫人便又點燃煤氣,問再給下碗面如何,薛老三落落大方應了聲,還道最好能下一筒,一邊的周明方、黃觀簡直要羞得掩面奔逃,跟這種人一道做客,簡直太丟臉了!
周專員和薛老三最是相近,他先眼瞪,后腳踢,奈何薛老三面比城墻,腿似鐵柱,周專員只差瞪腫了眼,踢破了鞋,薛老三也只顧埋頭猛嚼。
倒是馮京回過味兒來,時而含笑招呼薛向慢些用,時而招呼廚間的馮夫人用熬粥的小錫鍋將面一道盛出,這會兒,馮部長算是看出來了,這位薛家太子,確實沒拿他馮某人當外人嘛。
馮夫人果真如馮京吩咐地端出了個三斤裝的小錫鍋,錫鍋端上桌后,馮夫人卻不移步了,站在一邊,像看西洋景一般,倒要看看這年輕后生到底有多大胃口。
誰成想,這一看,馮夫人的嘴巴便撐得分把鐘沒合攏。
但見這年輕后生,拿筷子在錫鍋里攪拌了幾下,伸手就端過半盤紅燒辣子雞,倒進了錫鍋里,繼而,便將腦袋埋了進去,三口兩口,滿滿一錫鍋面條,便去了小半,緊接著,薛老三左右開工,一個個瓷盤皆被他起起落落,將盤中菜肴注進了錫鍋里,攪拌數次后,便稀里呼嚕地山吃海嚼起來,一鍋面,半分鐘的功夫,就讓他下了肚。
終于,薛老三酒足飯飽,足了心意,可室內,其他三人,簡直看傻了眼。
良久,周明方忽道:“薛向,你小子是餓死鬼投胎,還是豬八戒轉世,這,這飯量……”
周明方結結巴巴驚嘆罷,馮京和黃觀也是好一陣贊嘆,倒是馮夫人看得心驚,生怕薛老三撐壞了肚子,婉轉建言,讓他是不是先尋個地兒躺躺。
薛老三笑道:“阿姨,我這飯量是天生的,不礙的,不礙的,再說,您做的菜,也實在是香,我吃得口滑,都打不住嘴。”說話兒,又從桌底下,抽出腿來:“您瞅瞅,先前周專員在底下踢我,我都停不下筷子。”
“哈哈哈……”
薛向一番話,說得眾人大樂。
飯后,四人在馮京堂前的老松樹下,支起一一張茶幾,圍坐喝茶,敘話。
是時,明月如輪,夜風清揚,不冷不熱,宜靜宜安,卻是聊天會友的極好環境。
其實,此刻,才是他們聚會的核心時間。
“聽老金來電話說,今天蕭山鬧得挺大,老金是個穩重人,我看他說話都有些顫音,那就一定鬧騰極大,薛向,老金對你可是頗多溢美之詞,他這個人口風最緊,我可是絕少聽他夸人啊,聽他的口氣,似乎要給宣傳部那邊去電,讓人去蕭山好好采采哩!”
替三人分好茶,馮部長開啟了話頭。
薛向連連擺手:“千萬別,我現在的情況,您幾位也都知道,真真是一腦門子官司,恨不得把頭埋土地去,這名兒,我可是萬萬不稀得出的!”
“哈哈哈……”
三人開懷大笑,他們不比旁人,確實知道薛向的情況不妙,不說別的,就前幾天他薛某人在百姓日報上登的那篇幾乎自辯的文章,幾乎就成了吸引刀槍劍戟的磁石,這些天可沒少挨批,不少久不露頭的黨內大理論家都揮毫撰文了。
當然,沒誰敢直接批駁免除農稅乃十惡不赦之舉,畢竟這條,薛老三具有先天正義,大部分的火力其實都在“薛某人預言二十多年后,共和國必將全面免除農稅”,以及叱責他薛某人好大喜功上。
好在薛老三知曉這篇稿子是在老首長手中,過了一遍,爾后上刊的,但憑一字未更這點上,薛老三就知道自己必將高枕無憂,是以,對這幫平時閑得蛋疼,難有刺激時候的老家伙們的挑釁,薛老三干脆就來了個避而不見,索性連報紙都不看了,才換得一時清靜。
清靜得來不易,薛老三自不愿再置身風暴漩渦,說實話,名兒薛老三已經出夠了,幾乎到了厭惡的程度,這會兒,若省報再弄個諸如《十萬百姓送書記——紀新時期的焦裕祿》云云,薛老三能瘋過去。
再者,若真有此種報道問世,那些人叱責他薛某人好大喜功,貪圖名利的罪名,不就給生生坐實了嘛。
四人就著薛向今日在蕭山的場面,扯了會兒閑篇后,話題很快又被馮京再次帶上正軌。
“薛向,不知安遠同志近況如何,眼見著時候就到了,咱們今年到底是個什么章程?”
馮京持了茶杯,說一句話,便用茶蓋兒輕輕刮擦下杯沿,看似說得風清云淡,可此話一出,黃觀、周明方手中茶杯同時鐺的一下,傳出響來。
卻說今年的換屆之期,與往年不同,推遲了足足四個月,人代會到九月份才召開,由此可見,各方博弈之激烈。
而眼前,這三位,除了周明方早在年前就升了正職,馮京和黃觀俱是有追求之人,當然,周明方雖然在職務上沒有追求,但涉及到派系內的大事,他又如何能不關心,從某種意義上講,派系首領的高度,很大程度決定了派系中其他人的高度。
周明方怎么關心,也不為過!
而馮京和黃觀恐怕關心之情,尤甚周明方三分,因為這二位在此次換屆中的追求,俱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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