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蘇美人是師,薛向為徒,且蘇美人為人師表,又師道尊嚴,若在平日里,壓根兒不會和自己學生如此惡形粗語,偏偏這薛向就例外了。其中緣由,蘇美人自己也想不明白,或許通過多次辯論,潛意識里已經不認為薛向是自己的學生,而是能坐而論道的敵手了。
“行了,某人牙尖嘴利,我也爭辯不過,摔一跤算我倒霉,我就不追究了,不過后面兩件事兒,以蘇老師的人品,該是不會賴的吧?”薛向立住了車子,邊說邊聳肩,挑釁意味十足。
“什么事兒?”蘇美人隱約猜到一件,卻是好奇第二件。
“先說第一件事兒,請問蘇老師,我的六十點五分的成績是怎么來的?”
“你自己考來的唄,這個問題還用得著問么?難不成你自己考不過,找別人代答的試卷?”蘇美人心道果然,臉上卻故作訝異,險些沒把薛向氣死。
“蘇老師,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我要求查卷!”薛向憋悶至極,又提出了老一套要求,對付這種死不認賬的家伙,也只有這一種方法。
“試卷已經封存,查卷麻煩且不便!“
“我不怕麻煩!”
“我怕麻煩!”
“你……”
薛向氣得直喘粗氣,卻又無可奈何,他隱約記得上回要查卷時,蘇美人不是這樣的,怎么這會兒成了牛皮糖了。
“快說第二件吧,我沒功夫跟你浪費時間。”見得薛向面紅耳赤,蘇美人面上更冷三分,心中卻是跟三伏天喝了冰鎮蜜糖水一般。
“行,本來打算若是你第一件事兒給我解決了,第二件我就不說了,給蘇老師留面子。既然蘇老師不要面子,那我就直說了,蘇老師。你堂堂歸國高材生,且為人師表。怎么能干偷窺學生的事兒呢,是不是有點太,太那個。”話至最后,薛向竟是拖著聲音。
蘇美人霍然變色,顫抖著指尖指著薛向,叱道:“薛向,嘴巴干凈點。什么叫偷窺,偷窺誰?你?”
薛向聳聳肩,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您自個兒都承認了?”
“我承認什么?薛向。先前我還覺得你人品雖劣,卻是個有文化、有修養的學生,現在看來,你果真是流氓街痞那一堆的。”蘇美人俏臉寒霜,胸前碎花襯衣下的兩道山峰不住起伏。
“惱羞成怒了?”薛向依舊微笑。
聞得此言。蘇美人忽然綻開了鵝蛋,“我那門課你不用來了。”
看似莫名其妙,文不對題的一句話,差點沒把薛向嚇一個踉蹌,悚然驚道:“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注定考不過的科目,上了也沒用,你等著重修吧。”聽見薛向的顫音兒,蘇美人的笑容越發迷人了。
“別別別呀,剛才的話,純是我胡說,您可不能這樣呀,得,您的畫兒一定沒畫完,我給您接著擺造型,保證跟方才一樣一樣地,您…..”
薛向恨不得給自己倆耳光,別人手握核武器,自個兒這翻沖上來,純是找虐啊。
一疊地致歉聲中,蘇美人置若罔聞,邁動大長腿,搖著腰肢,優雅地向前方緩行,對薛向這番前倨后恭,只當空氣,心中卻是快意至極。
蘇美人去得遠了,薛向怔怔立在櫻花下出神,心中是又氣又惱又憋悶,不知道該怨誰。想怨自己口舌惹是非吧,自覺也沒說多過分的話;想埋怨蘇美人無理取鬧,剛生出這念想,便掐死了,人家就是來無理取鬧的,你又能如何;思來想去,薛向把埋怨的坐標定在了系主任蘇燕東身上了,畢竟蘇美人如此無法無天,亂改學生試卷,換別的系主任,早將之處理了,偏偏哲學系的系主任蘇燕東是人家老子,且是個畏懼自個兒姑娘的老子,所以,才連累他薛某人才橫遭此劫。
想通此節,薛向直趨蘇燕東辦公室,熟料到地兒了,是鐵將軍把門,一打聽,蘇主任去外地開會了。出師不利,薛向又無招可行,只有靜等蘇燕東回歸,好在離期末考試,還有許久,時間盡夠。
離開蘇燕東辦公室,薛向抬手看表,已是下午兩點四十,記起桌上還有幾份文件沒處理,便急步朝辦公室行去。剛上到哲學系團委所在地——三樓,便迎上許多問好聲。
一疊的“薛書記好”聲中,薛向頻頻點頭致意。現如今,書記會上的爭鋒,已經隱約傳遍整個哲學系團委。初始有人不信在系團委內一言九鼎的劉書記會折戟沉沙,可接下來,系團委內部一系列的人事變動,徹底鎮服了那些心存疑慮者。因為調整的皆是各科室親劉高的人,且劉高的大本用——團辦也遭遇了重創。
自此,再無人敢小覷曾經的周嬤嬤、而今的周老虎,當然,更不敢小覷這個永遠掛著淡淡笑容的薛書記。雖然傳說中,周書記的雄起是因為薛書記的緣故,可依舊有許多人不信這個年輕得過分的薛書記在經濟之道上有建樹外,還有如此權謀機變之術。可懷疑歸懷疑,不管周書記的雄起是不是這小薛書記在背后運作的結果,但周書記的雄起,是在薛書記到來之后,這總是鐵一般的事實。
薛向不知道團委的這群老板凳如何看待自己,且他也不會掛懷,一路應和聲中,到了辦公室,便將門虛掩上了。
薛向在辦公室坐了沒幾分鐘,樓下陡起一陣長長的汽車喇叭聲,不用起身去看,便知道是周正龍到了。話說這周正龍自打配上專車之后,這車每次到了系團委的樓下,總會不住長鳴,不知道是提醒路人閃避,還是宣示著他周大書記大駕光臨,諸人跪接。果然,不久便聽見樓道里一疊的“周書記好”的喊聲,一聲聲熱情洋溢,似乎充滿了愛戴,論聲勢遠較他薛某人方才猶勝三分。
薛向透窗望去,但見周正龍梳著油亮的大背頭,雙手下垂后叉,沿著走廊的中線,一搖一晃走得極穩,身后跟著的毛旺微微弓著腰,提了個小黑包,小碎步邁得又快又急,卻是恰恰跟上了周正龍的步子,但又絕對靜悄無聲。周正龍昂首從薛向窗前行過,高昂的背頭晃也未曾晃動,緊隨而至的毛旺卻是若有若無地偏了頭,朝窗邊微點兩下,便又急速跟上了。
薛向燃一支煙,心中冷笑不已。
不知何時起周正龍已經再不會稱呼班子會的其他四人為“某書記”了,而是直接某某同志,就是當初扶他上位的薛向也不例外,更有甚者,現在薛向進周正龍的辦公室,后者再不會起身迎到門外,而是穩坐桌后輕輕揮手,一把手的架子拿得十足。
薛向這有功之臣的待遇尚且如此,那劉高這“戴罪之身”更是慘不忍睹。要說也怪劉高硬氣太過,每每會上明知毫無勝算,依舊高聲力頂,且打擊周正龍時,總要帶上薛向,弄得薛向從中運轉的機會也無。
就這樣,周正龍見薛向和劉高似乎再無轉圜的可能,對薛向倚重之心立時大降,畢竟只要這二人始終形不成合力,他周大書記便穩坐泰山。其后的情形,便是周正龍日漸驕狂,團委快成了老頭子的一言堂了,很多事干脆就不開書記會了,直接下令。更有甚者,毛旺這個財務處處長干脆就直接成了他周某人的秘書,整日里拴在褲腰帶上,無論誰申請經費,幾乎都要他周大書記親自過眼。
好在,周正龍也知道不能欺壓薛向太甚,每每宣傳部或多或少還是受了照顧,而原本紅火的團辦,大批科員被調換不說,經費就沒有不短缺的時候,氣得劉高的頭發每天都是豎著地。
薛向望著周正龍大搖大擺的背影,將半截煙頭狠狠按滅在煙灰缸里。
一九七九年五月四日,是六十年前那場著名愛國運動的紀念日,全國各大行政機關、團體自然要舉辦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京大作為那場著名愛國運動的發源地,慶祝聲勢自然要更烈三分。
五月四日,凌晨五點,京大哲學系團委的書記辦公會方才剛剛召開。之所以凌晨五點開會,非是因為這幾大書記都起了大早,而是從五月三日開始,京大各級班子便召開了密集的會議。
先是全校師生大會,接著是全體黨員大會,而后的系黨委大會,校團委大會,一個會接一會,且是又臭又長,一段段話皆是重復重復再重復,開得薛向叫苦連天,卻又不得不咬牙硬挺。
好容易結束了所有的會議,已是凌晨四點半,薛老三困得不行了,正打算在辦公室的小行軍床上對付一宿,周正龍又要求召開書記會。
當時,薛向抬眼去看,但見老頭子臉泛紅光,竟是毫無一絲頹唐,而一旁的劉高根根毛發依然豎著,在看藍劍、項遠皆是一副精神抖索的模樣,心中暗忖,莫非開會也是件了不起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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