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會兒,許子干對“厚積薄發”這四個字的感觸實在是太深了。他發跡于50年代初的朝戰,戰爭結束,已然驟升為主力團團長,又因為辨天明時,手腕高明,攀上了吳老,短短二十多年,就從一介白丁,到如今顯赫高位,可以說幾乎創造了一個官場傳奇。曾幾何時,許子干也為此暗自得意,認為跟對了人,走對了路,省卻許多苦力。
可就在今天下午的會上,吳老的檢討,徹底把他給打醒了:身居高位又如何?到底不過是人家手下的一只爬蟲,人家反掌之間,自己立時便化作齏粉。
原本許子干對吳家人的恨意如海,聽了一下午京劇,反而想明白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崛起太速,原本最穩固的軍方身份被自己拋棄,轉而從政,卻只是一門心思地上爬,又無一絲地方從政經驗,可以說毫無積累,怨不得這興也勃,衰也忽!
這會兒許子干感慨良多,想了一下午的道理,恰逢遇上薛向這個他已暗里認作外甥的至親,悲憤之情立時化作諄諄之言道了出來,這一番話中有教導薛向做人的道理,也有做官的感悟。
許子干說得入情入理,可薛向卻聽得難受,竟是頭一回對這永遠僵硬著面皮的老頭兒生出親近的感覺,“您說的,我都記下了,只是您下一步什么打算?”
許子干是停職,不是撤職,該有的待遇都沒削減,也不可能一直掛著,不參加工作。
許子干瞥了薛向一眼,道:“進門兒就盯著我的事兒問,怎么,你又想往里摻合?不過。就是你薛大摻合再能摻合,這事兒你也摻合不起。”
許子干給薛向取了個有意思的綽號,薛向臉上卻是無一絲笑模樣。依舊看著他。許子干忽生感概,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估摸著想把我往老干局塞,這倒是個清閑的活計。”
薛向七竅玲瓏心,許子干說得輕松,他卻聽出了濃濃的怨念。
薛向也萬萬沒想到吳家人竟然下手無情,狠辣至斯。
老干局是什么單位?正宗的清水衙門!聽名兒,似乎能經常接觸老領導,方便溝通感情。此處供職,能為將來仕途的發展,打下堅實的寄出。
其實不然。因為中央老干局不比地方的老干局,人家大領導退休了依舊配有機要秘書和生活秘書。就是有指示也都通過秘書傳達了,你上那兒去接觸人家。
再說,老干局的主管領導都是頂級大佬的心腹秘書,比如季老的秘書丁世群就掛著老干局副局長的銜兒,實則只負責季老。而許子干進老干局很顯然做不了正印一把。因為老干局的正印一把是高配了副部,是中辦班子成員,很顯然許子干現在的情況,絕對進不了中辦。
那這樣一來,安排許子干進中辦。糟踐人的味道就十足了。人家許子干原本就是中組部副部長,后面還加著括號,寫著享受正部級待遇。如今,進了老干局,安排成了副局長,光級別待遇也是萬萬不能匹配的,就算取消了許子干原來正部級待遇,可許子干原本的副部級行政級別卻還是在的,總不能弄個副廳的實職,后面再加個括號,里面寫上副部級吧。
這一安排的另一險惡用心就是,一溜副局都是大佬的秘書,就許子干一人突兀的杵在里面,叫別人怎么看,別人會不會想昔日叱咤風云的許大部、跨一步就進入領導人行列的大人物,一下子成了誰誰的秘書,成了送文件、跑腿兒的小廝,這叫性格剛硬的許子干如何受得起。
聽著這安排荒誕,薛向卻是知道這種情況非是不可能發生。因為他記得另一平行空間,有人就從正國直降副部。
“許部…許伯伯,病休吧,先緩緩再說。”沉吟良久,薛向給出了不是辦法的辦法。
許子干冷峻的枯樹皮臉,忽地,盈開了:“怎么?怕我想不開!呵呵,你小子,老子這輩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打上甘嶺時,老子一個營就剩了不到一個班,老子身中兩槍,不照樣扛過來了,這點事兒算個甚!”
許子干說得豪邁,薛向卻是另有躊躇,畢竟這事兒因他而起,他不可能眼看著許子干被人糟踐。當然,要推翻大佬們在會上通過的決定,讓許子干恢復原職,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可他未必不能給許子干想想別的出路,無論如何,這老干局是萬萬不能去的。
“許….許伯伯,還是緩緩吧,有時候,機會是等出來的。”薛向以前都是稱呼許部長,今兒個猛地一改稱呼,拉近了距離,還真有些不適應。
許子干見薛向說得意味深長,且知道薛向不似一般毛頭小子,實則是極有城府、內藏錦繡,頓時起了興趣,,“說說,你小子又琢磨出什么了?”
薛向壓低聲道:“不是我琢磨出什么,是您脫離軍隊久了,盡顧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了。透露一句得來的消息,恐怕又要打仗了。”
許子干霍然變色,驚道:“什么時候?和南蠻子?”
到底是老兵,再加上南蠻子鬧事兒,在許子干這個層級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一點就透。
薛向道:“消息是我從我大伯那邊聽來的,他所在的嶺南軍區已經再做準備了,南蠻子最近鬧得過了,恰好咱們這邊大的大局面已經穩住了,自然就輪著南蠻子倒霉了。”
許子干是軍人出身,且是最悍勇的敢死隊出身,對打仗自然熱忱至極,聽得這個消息,立時激動得臉泛紅光,眉棱處突突直跳,顯是興奮已極。
許子干一把攥住薛向的大手,急道:“你小子剛才跟我說什么機會是等出來的,接著又說了南蠻子的事兒,莫非你有什么好主意讓老子也能參戰?”
薛向苦笑一聲,道:“您老莫不是激動迷糊了,只聽說軍轉政的,沒聽說政轉軍的,想什么呢?”
許子干一拍自己額頭,回過神來,嘖嘖幾聲,把怒火又轉薛向身上來了:“你小子凈叨咕什么呢,明知道沒譜的事兒,還拿出來說,害得老子白高興一場,拿老子逗悶子呢?”
薛向笑道:“您可別怨我,是您自個兒愛胡思亂想,八桿子聯不著的事兒,您都能扯一塊兒去,真行!”
眼見許子干老臉轉黑,薛向趕緊接道:“您先別急,我還真不是隨口一說,您看這么著,眼下,咱們先鎮之以靜,老干局是堅決不能去的,您先在家歇兩天,振華首長那邊最近肯定很忙,等這陣兒風頭過了,料來振華首長那邊也得空了,您去走動一二,后邊的事兒,我再幫著摻合摻合,說不定能成?”
這幾句,薛向在腦子里掰扯了很久,很多話都不是他該說,也輪不到他說,可他還是說了。這話聽著好似他在替許子干安排,有些不太禮貌,畢竟許子干再落魄,也是副部高官,豈能容一個小子擺布。但這會兒,薛向已經盡量用最溫婉的口氣來表達了,若不是感念許子干對自己的恩義,他是也萬萬不會說這些話的。
誰成想許子干非但沒發怒,反而笑了,笑得很燦爛,也很難看!
盡管薛向說得刺耳,可許子干卻是聽出了其中的拳拳之心,也覺自己一番辛苦沒有白費,這還真有點外甥模樣,知道心疼老舅了。
“能成什么,你小子話說半截兒,我可連子午卯酉都沒聽出來。”許子干含笑看著薛向,淡黃的燈光照得老臉如菊,還是開著的。
薛向見許子干沒有發火,心中大定,接著兜售他的計劃:“許伯伯,您也別怪我言不知深淺,我是這么想的,吳老那邊再有阻力,以振華首長如今一飛沖天的勢頭,只要他發言了,一準兒是一言萬當,我再做做安老爺子的工作,差不多能通。總之,若真是成了,咱們就不再京城待了,我看取道苗疆省最好。因為若是和南蠻子一打起來,必然是兵分兩路,一路直趨南疆,一路必走苗疆,而苗疆襟帶嶺南,且也在嶺南軍區防御之下,再加上,您又老于行伍,到時,嶺南軍區的后勤轉運必然會著落在苗疆省,若是您下到那處,誰還比您更合適接下這個任務?且此戰是獅子博兔,必勝之局,戰勝之后,論功行賞,您…..”
話沒說完,薛向卻住了嘴,本已說得夠露骨了,最后幾句話,他實在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好在未盡之意,許子干自然聽得出來。
薛向說完了,許子干久久無語,雙眼直直盯著薛向良久,壓著聲道:“這全是你想出來的?”語氣中滿是懷疑。
是的,許子干不得不懷疑,薛向這一番話,簡直就是一篇完整的策論,立意明確,論證充分,最難得是布局長遠,環環相扣,真的是把他眼下的死疙瘩給解開了。
原本許子干就沒想過任憑吳家人擺布,先前那般回答薛向說去老干局,又說老干局工作清閑,不過是想讓薛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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