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當齊廬思看到飄在望東城上空的“語還休”三個字時,定然會萬分感慨,為當時自己的決定后悔不已。
但是在眼下,最明智的決定,卻只有一個。
一方面是皺皺巴巴,還缺少了最后幾個字的子柏風的試卷,一邊是滿紙錦繡,完美無瑕的文公子的答卷,主持鄉試的齊廬思最終決定還是把解元的名號交給文公子。
但是子柏風依然得到了第二名,他的文才實在是無法埋沒,即便是最終少了三個字。
當齊廬思在這個結果上蓋上自己的大印,派人送往上京后,他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解元與亞元,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在日后的發展,以及機會上,已經完全不同。
子柏風可以說是輸在了起跑線上。
更讓人覺得可惜的是,這是他自己放棄的。
七日之后,當子柏風從望東城回來時,正是放榜之日,滿城的文人士子聚集在貢院之外,或大聲疾呼,奔走相告,或抱頭痛哭,怨天尤人。
當子柏風所乘坐的云舟從西方向東方穿過城市時,同樣有一艘從東方而來的云艦正以近乎對稱的弧線穿過了城市,但是它并不是降落在北邊的空港里,而是直接降落在了載天府中。
“……載天州知州高山安治理不力,饑民遍地,民不聊生,現割除其知州職位,即刻趕赴上京,另有他用,欽此!”負責宣讀的上使是一名上京的宦官,他聲音尖細,宛若公鴨嗓,宣讀完圣旨之后,他抬頭看著眼前跪在地上的高山安,道:“高大人,抱歉了。”
高山安默默地把自己的知州大印交了出來,低頭不語。
其實在看到那艘云艦時,他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他知道,在和應龍宗的交鋒中,他徹底輸了,應龍宗的人在朝堂也有著其龐大的影響力,特別是面仙大會在前,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有許多的人希望能夠在面仙大會上得到更多的利益,他的做法,是在逆流而動,是在倒行逆施。
他本是為了載天州的百姓與福祉而反對應龍宗,但他被撤職的理由,卻是因為應龍宗造成的結果。
這是何其的諷刺?
“高大人,你可還有什么心愿?”上使問高山安。
他并不是多此一舉,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訴高山安,其實上峰也知道他是受到了委屈,不該撤掉他的載天州知州的職位,但是為了大勢,又或者是為了利益的交換,他必須被犧牲。
但是他背后的那些勢力,也用他的犧牲,換取了一些其他的什么。
政治的利益,這一套其實本是他玩了很久,玩的很習慣的,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只覺得有些惡心。
但現在的他,已經輸了,為了不讓自己輸得太徹底,他必須抓緊這最后的一個機會。
“有。”高山安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宦官,“兩個。”
“請講。”宦官不動聲色,多年負責傳達旨意,他早就已經練出了喜怒勿形于色的功夫。
“子不語和文懷楚這兩個青年,都是優秀的人才,也將是國家的棟梁,他們不應該因為我而影響他們的前程。”高山安頓了一頓,宦官微微瞇著眼睛,示意高山安繼續。
“子不語熱衷山水,精于測繪,我希望他能夠成為我載天州的山水郎,為我天朝上國丈量土地。文懷楚,他是東皇宗的優秀弟子,我希望他能夠有一城一池之地,真正知道為官一任,父母一方的道理。”高山安道。
“陛下會考慮的。”宦官微微瞇眼,高山安對他行了一禮,這才接過圣旨,然后轉身離去。
無論如何,高山安知道,他的仕途或許已經到此為止,再難寸進。
但至少,他已經努力過,為了自己的責任和自己的理想。
雖然最終的結果并不盡如人意,但那并非是他不夠努力,只是因為敵人太強大了。
走出了書房,高山安轉頭看去,西方那片連綿的群山,在這里并不能看到,但卻好像就在眼前,緊緊壓在他的胸口上。
應龍宗實在是太龐大,太強大了。
他又該如何去和它作對?去和它抗爭?
他的抗爭已經結束了,他可以選擇抽身而退,但是有些人,他們恐怕已經沒有了退路。
又或者,就算是有退路,也會驕傲地昂著頭,永遠不停歇地向前走去。
柏風,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對不起。
高山安轉過頭,心中默默道。
山水郎和一城之主,這兩者之間,差的實在是太遠。
山水郎,是巡行山水,以雙腳丈量、測繪山水的官職。
這個官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在荒無人煙之地,才是他們的領土。
這個世界并不是像前世一樣,人口那么多,在這個世界,多得是荒無人煙的荒野,沒有人跡的荒原。
一個州的土地是何其廣博,雖然其中分布著許多的城市,但城市就像是燒餅上的黑芝麻,只是那么一小點,這些黑芝麻及附近的一點點,是屬于這些城市管轄的地方。
其他的地方,都是無主之地,屬于國家,卻不屬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城市。
為了鼓勵拓荒,天朝上國規定如果有人開墾這些土地,只要想天朝上國報備并臣服,就可以成為這地方的主人。
子華隱這個望東城就是如此開墾,而城主的職位就是如此來的。
定水城也同樣是如此。
而所有的無主之地,雖然貧瘠荒蕪,卻依然需要證明它們是天朝上國的領土,依然要設置官員管理他們,那就是山水郎。
如果說官員的實權分為十等,那么文公子這種一城之主的認命,是最具有實權,統領一方的父母官,是一等、二等的實權官員。
而子柏風的山水郎,則是閑官中的閑官,是散官中的散官,是一個幾乎不會有人知道的部門,是清水衙門中的清水衙門。
同樣是為高山安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兩個人,高山安何其厚此薄彼?
宦官看著高山安離開,心中也在為這位叫做子不語的人默哀,高山安到底有多恨他,竟然在離開時,都專門讓他成為這樣一個散官?
據傳,高山安所推行的一系列讓眾多的修士怨聲載道,讓應龍宗最無可忍受的政策,都是出自這位子柏風之手,他可以說是害的高山安前途盡失的罪魁禍首,高山安遷怒于他,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這只是不了解子柏風的人的想法。
在高山安的心中,他對兩個人確實是不公平。
載天州就像是一個油酥燒餅,上面撒了幾個芝麻。
而他,只是把一粒芝麻給了文公子,卻給了子柏風一整個燒餅。
只有子柏風,能夠把“山水郎”這個官職發揮到淋漓盡致。
也只有“山水郎”,才能給子柏風以足夠龐大的舞臺,讓他盡情去表演。
而文公子,會因為高山安對他太過“寬厚”,而承受更多的壓力。
而被高山安“輕待”的子柏風,卻可以轉移到暗處,再也不會被人注意。
“柏風,舞臺我已經給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夠演出一場更好看的大戲,你要記得,不論我在那里,都一直在看著你。”高山安心中道。
高山安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就離開了載天府,他知道這是上京那邊所希望的,而且他也確實不適合見任何人,他的親信不能見,見了會影響對方的仕途,不是親信,人家也不愿意見他。
在載天州辛辛苦苦那么多年,走的時候,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高山安站在一艘小小的云艦船頭,看著載天府在視線中越變越小,心中一陣苦澀難言。
都說問心無愧,心安即可。
但是他已經做了那么多,心中卻依然有愧,心中依然難安。
跟在他身邊的,就只有幾名親隨,幾年前他帶著這些親隨來載天府上任,現在,也就只有這些親隨,還跟在他的身邊。
“大人,后面有云艦來了。”一名親隨突然道。
高山安轉過頭去,就看到幾艘云艦飛了過來。
是云顧號。
“大人,一路好走!”云顧號上,顧剛抬手行禮,他的身邊,所有人都抬手行禮。高山安苦笑,眼眶有些發紅,為官一任,沒想到走的時候,竟然是一群軍人來給自己送行。
“顧將軍,這些年多謝你的照顧。”高山安又轉頭看向了載天府的方向。
霧氣朦朧,載天府幾乎已經看不清楚了,高山安突然覺得,他似乎沒有記住載天府的樣子,他很想再回去,再深深看上幾眼,把這處貧瘠,混亂而偏遠的城市記在自己的心中。
但是他到底克制住了這種沖動,對顧將軍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勁風吹過,顧將軍的身后飄起了一抹白衣,兩艘船微微交錯,高山安就看到了站在顧剛身后的子柏風。
那一刻,他的心中,就有些難言的感動。
柏風,他到底來送自己了。
這世界上,若說有什么人懂得他,知道他,那就非面前這個少年莫屬。
他們同樣是理想主義者,是有信念的人,為了同一個信念,他們并肩戰斗。
就像是老兵解甲歸田,把手中的寶劍交給新兵一般。
他沒有失敗,他只是把自己手中的重擔放在了另外一個人的肩頭。
子柏風的手中捧著一壇酒,他微微一抬手,那壇酒就飛了過來。
高山安兩手接住,顧剛等人一聲:“拔劍!”
眾人拔出了武器,對高山安行禮,云顧號慢慢轉向,子柏風白衣飄飄,在船頭拱手作別,一句話也沒說。
已經無需說什么。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襟。”
遠方,響起了子柏風大聲吟詩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卻越來越響,高山安捧著那壇酒,聽著那隨風飄來的詩句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高山安品著這兩句,沒有喝酒,卻已經癡了。
雖然在載天府許多日子了,但是子柏風還真不知道“山水院”這個機構在什么地方辦公。
“公子,就是這里了。”一名帶領子柏風上任的官員帶著子柏風七拐八繞,來到了知州府對面一個小胡同的盡頭,這才指著前方一個小院,道。
“胡大人,不要叫我公子。”子柏風苦笑道,那官員拍了下自己的腦袋,道:“看我,子大人,這里就是山水院了。”
雖然子柏風似乎失寵,也似乎沒了什么前途,但是這些官員們大多在此之前,就已經和子柏風打了很多的交道,不說子柏風是鄉試亞元,現在不過是龍臥淺灘,虎落平陽,日后一朝得勢,那就是直接通天。
單說他現在,依然是整個載天府最大的地主,是炙手可熱的聚靈華府的主人,是整個載天府最富有的人,是前途無量的少年高手。
單單憑借這些,再給這位胡大人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對子柏風不敬。
“多謝胡大人。”子柏風抬頭打量著這個院子。
為官那么多年,除了最初當村正時,這還是子柏風第一次見到辦公條件這么惡劣的官職。
一個破舊的院落,正門還沒普通人家的大門大,被擠在一個拐角處,還被一個早點攤子擠占了半邊,想要進去,都要側身走。
大門頂上的牌匾寫著“山水院”三個字,但是剝落的樣子,看起來更像是山水完。
門口蹲伏的兩只石獅子,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兩只土狗,就這還不知道被誰掛了一個褲衩,晾曬在上面。
一個門房一樣的老頭正坐在門檻上打瞌睡,他手中的半個早餐包子咬了一半,抓在手里,似乎隨時都要掉下來。
一只灰黃色的半大土狗蹲在他的面前,正抬著腦袋,瞪著兩只烏溜溜的眼睛,伸著舌頭,看著那只包子,顯然在急切地盼望著它掉下來。
“讓開,請讓開!”胡大人顯然也不是經常看到山水院,他左右看看,揮舞著大袖驅趕著旁邊的幾個人,道:“讓開,讓開,讓子大人過去!”
幾個正在吃飯的食客連忙讓開,胡大人身上一身光鮮的官服,卻不是他們敢得罪的。
那坐在門檻上的老頭被他一嚇,手中的包子啪一聲掉在地上,那只土狗閃電一般飛撲過去,叼住了包子,轉身就跑。
“你這天殺的貪吃狗!”老頭氣得跳腳,然后又看著胡大人吹胡子跳腳:“看你,看你干的好事!我老人家的包子!”
叫嚷完之后,他才看到了胡大人身上的官服,皺著眉頭,道:“你們是什么人?來做什么?”
“老人家,請讓讓。”被老頭呵斥了,胡大人雖然很不爽,卻還是壓抑了自己的怒火,好言相求。
看老人不太想要讓的樣子,他只好走上前,把老頭擠在一邊,側身對子柏風道:“子大人,請進,我去看看現在這里有誰在。”
“店家,再給這位老人家拿一籠包子。”子柏風從袖中取出了幾枚銅錢,遞給了那小吃攤的大嬸。
那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也老實不客氣地又拿了一個包子,塞進了口中。
“孫大人?孫大人?”胡大人在院子里繞了一圈,叫了一陣子,卻不見有人出來,出來又問那老頭道:“老人家,你們孫大人呢?”
“我老人家就姓孫。”老頭瞪眼。
“我是說,你們山水使孫大人。”胡大人強忍著怒氣道。
老人把自己身上的袍子翻起來,露出了上面的服補,瞪著眼道:“我就是你要找的山水使孫大人!”
“呃……孫大人……不好意思,我沒看出來,您這是穿的……官服……”胡大人期期艾艾,拱手道:“下官見過孫大人!”
山水院雖然是一個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衙門,但是級別卻不低,這位山水使大人是六品官員,他也不過是從六品。
“廢話,你一件袍子穿五十二年,你也看不出來是官服!”老人吹胡子瞪眼,“小胡子,你是小胡子吧,我三十多年前見過你,你來作甚?”
“呃……”胡大人哭笑不得,心中暗暗后悔,下次說什么也不來這里了,他只能硬著頭皮,道:“我是來送子大人上任來的。”
他指了指子柏風,道:“這位是山水院剛剛上任的山水郎,來補咱們山水院空缺了幾十年的缺。”
“山水郎?這個少年郎?你不是在開玩笑吧!”老爺子頓時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胡大人不敢多說,只能點頭。
“少年郎,你得罪了什么人了?竟然被發配到這里來?我老人家當初來這里的時候,可也沒這你這么年輕啊。”老人家搖頭嘆息。
然后他又翻了翻眼皮,道:“我老人家好不容易熬了五十多年,尋思著死之前怎么也能成山水郎吧,得,這都被你搶了,看來這官服我要穿到土里去了!”
他摸了摸身上已經顏色褪盡的衣服,嘆著氣。
“孫大人,山水院的其他人呢?”胡大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