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爺爺才會死!你滾開!滾開!”靈堂里,子紀庭突然跳起來,指著子柏風的鼻子,大聲叫了起來。
“紀庭!”子塵堂抬起頭來,怒喝道,“住口!”
子柏風沒有說話,默默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兩側跪靈的子氏族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目送著他離開。
哀樂聲聲,子華隱的葬禮還在繼續,子華隱不但是望東城的城主,還是子氏族人的大家長,他的去世,讓整個望東城都淹沒在了一片哀傷之中。
子柏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
“原來你在這里。”不多時,落千山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子柏風回頭看去,落千山也穿了一身素服,襯得他的臉越發黝黑了。
“別放在心上,他們是太傷心了。”落千山拍拍子柏風的肩膀道。
“其實他說的沒錯,都是因為我,華爺才會死。”子柏風埋首兩手之中,聲音有些發悶。
“如果不是你,他們早就都已經死了。”落千山道,“他們心中清楚這點。”
子柏風沒說話,其實這個世界上,能看清自己的人很少,子柏風依然記得當初剛剛當村正時,也曾經被人無理由地排斥,這世界上,沒有哪怕兩個人會有同樣的想法。
其實,他們怎么想,子柏風并不在乎,民心這東西,從來都是可順可逆,關鍵是,子柏風他自己也是這么想。
“我要為華爺報仇。”子柏風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平靜。
“好。”落千山回答的時候,也非常平靜,他這聲好,很簡單。
上刀山,下火海,跟定你了。
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許是兩人第一次并肩作戰時,又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兩個人就彼此如此的信任了。
“不過千劍長老并沒有回去應龍宗。”落千山道,他其實已經回去了應龍宗一次,和他同船的人都已經死了,千劍長老也沒有回去,他回去打探了一下情況,發現情況確實是如此,那天之后,千劍長老神秘消失了。
“那個人,不是大有仙君。”子柏風道。
“不是大有仙君是誰?”落千山愣了一下。
“魔醫。”子柏風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他曾經見到過周星的“欺騙”道心,他也不會想到那個人,而后來日蝕真仙的到來,又印證了這點。
子柏風把情況說了,落千山也皺起眉頭,道:“這么說來,日蝕真仙來人間,為的是追捕魔醫?”
“極有可能。”子柏風道,“魔醫把千劍長老抓走了,我想他為的就是千劍長老的道心。”
“千劍長老的道心是束月。”
“嗯,而且束月還活著,她好像在沉睡。”子柏風道。
“你怎么知道?”落千山訝然。
“我能夠感覺到。”子柏風道,他的卡牌“束月劍”是束月的鏡像,手握“束月劍”,他似乎能夠和束月心靈相通。
這是他最近剛剛才發現的,似乎他的“卡牌”也在逐漸進化,漸漸完善。
說到卡牌,子柏風便又下意識地伸手在眉心,又摘下來一片葉子。
不是,不是,還是不是。
那些卡牌,似乎真的是洗不出來了。
子柏風的卡牌,之前也曾經破碎過,“囊腫的空蟬”曾經自爆,對毒蛛王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之后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洗出來了。
但是這次又有不同。
如果是這之間的不同,囊腫的空蟬是一個隨從卡,是通過網把他們捕捉而來的。而這些,卻是鏡像卡。
“如果你要報仇,那我去尋找魔醫。”落千山道。
“魔醫神出鬼沒,而且太過危險。”子柏風道,“尋找魔醫,我會去找另外一個人。”子柏風看著落千山,“你還是回去應龍宗去,這對你也是一段機緣。”
落千山點頭,對他來說,這確實是一段機緣,這段時間,他的修為突飛猛進,戰斗力也變得驚人,他能夠和千劍長老正面戰斗數招而不落下風,本身就已經足以驕傲了。
千劍長老修煉了數百年,才不過如此。
“需要我時,我隨時回來。”落千山道。
“會需要你的。”子柏風笑了,他的眼眶還有些紅腫,笑容卻極為冷冽,“我會讓千劍也嘗嘗失去重要人的滋味。”
“柏風……”看著子柏風那冰冷的笑容,落千山有些吃驚,“你打算……做什么?”
“我聽說仙君是可以挑戰的。”子柏風垂下眼瞼,道:“恰好我對大有仙君的名號很感興趣。”
“挑戰?大有仙君?我倒不是覺得你打不過他,不過好像挑戰仙君,也必須有理由吧。”落千山睜大眼睛。
同樣是仙君,卻也有高低強弱之分,大有仙君的赫赫威名完全是征戰而來,挑戰大有仙君,可不是隨便就能的。
“大有,元亨。德應于天而行不失時矣。”子柏風道,“大有仙君本是順應上天,時行無晦,現在的應龍宗倒行逆施,他們不配擁有大有仙君這個名號。”
落千山眨巴著眼睛,半晌道:“沒聽懂。”
“你只要知道,我不但要挑戰大有仙君,而且要殺掉他就是了。”子柏風站起來。
落千山看著子柏風的背影。
這個少年,他寬厚,大度,胸懷天下。
只有一個時候,他會變成殺人的狂魔,滅宗的惡人。
他的家人被威脅的時候。
第一次,他殺上了鳥鼠山,滅了鳥鼠觀。
第二次,他殺上了崦嵫山,滅了丹木宗。
第三次,他殺上了中山,滅了中山派。
這次,他又要殺上應龍宗,于敵營之中,殺掉對方的仙君?
若是其他人,一定會大叫瘋了。
但是這世界上,沒有人會有落千山這般了解子柏風,了解他的力量,和他的行動力。
落千山有一個預感,去殺死大有仙君絕對不會是終結,而只是一個開始。
子柏風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從今天開始,他們和應龍宗正式開戰了。
你死,我活,再無第三種可能。
不知道為何,落千山覺得自己的血液就要沸騰起來,他笑道:“柏風,到時候若是再分家的話,應龍宗的武器庫歸我。”
“藏經閣歸我。”子柏風笑道。
兩個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又想起了兩人瓜分鳥鼠觀的武器庫和藏經閣的場景來。
然后兩個人一起向西方看去,從這里,隱約能看到西方連綿的群山,那就是成都載天山。
“那我可要趕快練好我的刀法才行!”落千山揮了揮手,大步向前走去:“時間無多,我先走了!”
他頭也不回,上了停在一側的應龍宗的云艦,直飛應龍宗的方向而去。
目送落千山離開,子柏風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雖然他在落千山的面前說下了豪言壯語,但現在他的戰斗力,實在是數月來的最低谷。
那些卡牌,他們到什么地方去了?
子柏風完全沒有頭緒,他又坐下來,手按在眉心,打算看看靈堂的情況,他雖然出來了,但是子堅卻還在,他不希望子氏的族人會因為自己的緣故為難父親。
但是他的手指剛剛按在眉心,就覺得有些不對。
瓷片之中,視角就在他自己的正上方,然后他看到,在他的身邊,簇擁著密密麻麻的光點。
仔細看去,那些光點一個個化成了本體的形象。
小狐貍、兩只錦鯉、青石叔、金劍妖、云舟……
怎么回事?
子柏風下意識地左右看去,四周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影?
再看看瓷片里,確實是如此。
“你們……在哪里?在我身邊嗎?”子柏風左右問道。
“柏風,怎么了?”青石叔出現在了子柏風的面前,身邊還跟著幾個深情納悶的金劍妖。
“呃,不是叫你們。”子柏風道。
青石叔和金劍妖們面面相覷,這里就只有他們,如果不是叫他們……
子柏風卻不管那么多,他干脆躺倒在石頭上,伸手按在眉心,閉上眼睛,把自己的意識完全沉浸到了瓷片之中。
一直以來,子柏風只是讓自己的意識在半空之中漂浮俯瞰,這還是第一次,他嘗試著讓自己的意識沉入到瓷片的世界中去,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終于,轟隆一聲響,他猛然睜開眼睛,還沒動彈,就被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撲倒在地。
“小狐貍?”子柏風驚叫一聲,躲開了小狐貍的尾巴攻勢,一個翻身,卻是被一人伸手扯了起來。
另外一個青石叔。
再轉頭看去,云舟的化身是一個身披蓑笠的中年人,兩只錦鯉一男一女俏生生立在左右,幾個金劍妖一樣神情冷漠,站在一側,巨虎王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反正它也離不開那巨大的陣盤。
“這里是……”子柏風左右看看,茫然了。
“我們也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來到這里了。”回答子柏風的是青石叔。
小狐貍靠在子柏風的大腿上,挨挨擦擦。
這些卡牌是鏡像,但是同時也是子柏風的造物,并不是完全復制了本體,譬如子柏風對小狐貍總是化身充滿魅惑感的美女魅惑自己大為頭痛,所以小狐貍的鏡像是還沒化形之前的樣子,更像是狐貍,而不是人類。
這里的青石叔則更像是青石叔本身,因為青石叔本來就沉默寡言,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從來不出現。
“這里是瓷片里的世界……”子柏風深吸一口氣。
他一直以為,瓷片里的只是一個鏡像,只是一個“衛星地圖”,他卻從沒想過,瓷片里面,其實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是鏡像,也是真實。
子柏風想起了前世的那些知識,人類所存在的三維的世界,只是另外一個更高維度世界的投影。
而現在,這里就是外界的一個投影。
而這些鏡像,不知道為何,竟然來到了這里。
“吱啾……”小狐貍突然叫了一聲,看向了子柏風的身后,子柏風轉過頭去,然后就愣住了。
石壁。
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意識投入到瓷片中,曾經看到過的那面石壁,竟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那么真實,就像是一直橫亙在哪里。
仔細看去,那石壁其實就是瓷片本身,而上面浮現的十二句養妖訣,此時卻已經消失不見,石壁就像是一個鏡子一般光滑,映照出了子柏風的身影。
子柏風伸出手去,手指接觸到石壁的剎那,卻發現石壁竟然并不是真實存在的,它空無一物。
子柏風試探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進去。
然后整個人走了進去。
“嗚?”小狐貍看子柏風走進去,也想要跟著進去,卻碰了鼻子,兩只爪子抱著鼻頭嗚嗚叫著。
其他人試探了一下,發現這石壁對子柏風來說是不存在的,而對他們來說,卻是真實存在的。
子柏風穿過了瓷片,回過頭去,發現身后的石壁變了一個樣子。
瓷片有兩面,內面光滑潔白,外面刻著花鳥蟲魚,飛禽走獸。
剛才子柏風所看到的瓷片是光滑的,而現在,呈現在子柏風面前的石壁,就是無數的花鳥蟲魚,飛禽走獸。
而他孤零零一個人,小狐貍等人都不見了。
這里是……真實的世界?
還是鏡像的鏡像?
子柏風伸出手去,摸向了自己的眉心,瓷片不見了。
“原來我還在鏡像里面。”
許久之后,子柏風才發現,瓷片里其實不是一個世界,而是兩個世界。
其中一個世界,是真實世界的鏡像,它真的只是一面鏡子,它就是瓷片的外面這一面,映照出真實世界的一切。
而另外一面,不知道是鏡像的鏡像,還是其他什么存在。
他看到子堅從靈堂里出來,向他走過來,他站在那里,子堅就那么筆直地穿過了他的身軀,伸手摸向了瓷片:“柏風!”
“柏風!”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子柏風猛然睜開眼睛,子堅正站在他面前,他道:“你沒事吧,怎么躺在這里?”
“我沒事。”子柏風低聲道,他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真的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眉心,瓷片還在。
是夢?非夢?鏡像?
如果是夢,那代表的是什么?
如果不是夢?那瓷片里為什么有兩個世界?
“風哥兒。”子堅的身后,又出現了幾個人,子塵堂、子塵囂,以及中間低垂著頭的子紀庭。
“對不起,風哥兒,我不該那么說你。”子紀庭低著頭,囁嚅道。
子柏風看著子紀庭,他能看出這個少年其實是違心地那么說,他并不覺得自己的怨懟有什么錯,他也確實覺得是子柏風害死了子華庭。
“你說得對,是我害死了華爺。”子柏風搖頭,“你不用道歉,道歉的是我。”
子紀庭抬起頭,想要說什么,子塵堂一把按住了他的腦袋,把他按在地上,“給我跪下!”
“塵堂叔,不要如此。”子柏風苦笑,“我真的很抱歉。”
“這小兔崽子不懂事,風哥兒,看我回頭不打死他!”子塵囂怒瞪著兩只眼,還給了子紀庭一腳。
子紀庭低著頭,但是他的腰一直是挺直的,子紀庭也是一個倔強的人,他不打算就此原諒子柏風,也不會輕易屈服。
“華爺他……”子柏風不知道該如何問。
“已經入土為安了。”子塵堂低聲道,他雙手捧著一枚大印,遞給了子柏風,道:“我父親之前曾經說過很多次,想要把望東城的城主之位交給您,他年齡大了,打理這樣一個城市,越來越吃力。”
子柏風看著那枚大印,若是往日,他定然歡天喜地地接過來了,有了這枚大印,他就可以完全掌控望東城及附近極大范圍內的土地,望東城將會更適合發展,同時他再也不用擔心和任何人戰斗。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自己愧對這枚大印,他不想收。
“我現在還不配拿這枚大印……塵堂叔,你先代我收著吧。”子柏風轉過身去,道。
子塵堂等人面面相覷,子塵堂還想再說什么,子堅對他搖了搖頭。
子堅知道子柏風的倔強,也知道,一旦他做了決定,想要說服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對不起,我累了……”子柏風深吸一口氣,轉身就走。
“風哥兒好生休息吧。”子塵堂道,子柏風當然會累,馬不停蹄地從載天府趕到望東城,然后又和千劍長老大戰一場,再親自操持子華隱的喪事,卻又被子紀庭這個不懂事的家伙從靈堂趕出來,他的心累也是正常的。
“不知道載天府現在怎么樣了。”看著子柏風的背影,子堅苦笑。
子柏風離開的方向,三個大字高懸空中。
語還休。
載天府,高山安抬頭看著天色,其實時辰已經過了一刻鐘了,但子柏風卻一直沒回來。
“沒辦法了。”高山安看向了齊廬思,道:“多謝齊大人多等片刻。”
齊廬思只是搖了搖頭,沒說話,對身邊的屬官揮揮手,立刻就有人敲響了大鐘。
許久之后,試卷被收斂回來,那屬官對齊廬思說了一句什么,齊廬思接過了他手中的一團紙,頓時眼睛一亮。
他把那一團紙展開,看到那一篇錦繡文章,以及最終少了三個字,嘆了一口氣,“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