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柏風跟著丁三吉在西丁鄉轉了一圈,有錦鯉云舟代步,一日之間,他幾乎就訪遍了整個西丁鄉的所有村莊,和當初的九燕鄉一樣,每到一處,都是滿目窮山惡水,真的應了花鼓里所唱的那首“山川枯槁無靈氣”了。
到了天黑時,子柏風才結束了巡查,回到了西丁鄉的碼頭。
早上離開時,他問紅鼓娘:“你可愿意找一處居所定居下來?”
“想!”紅鼓娘幾乎毫不猶豫地立刻點頭答應了。
顛沛流離的生活,實在是太難熬了,沒日沒夜擔驚受怕的日子,實在是不想再多過了。
只是,答應了之后,紅鼓娘卻又猶豫了,這天地之間,哪里還有能夠讓他們安靜生活的地方?即便是定居下來,說不定又是像上次在丁洋一樣,最后餓得背井離鄉。
“妹子……”漁夫丁貴囁喏著想要說些什么,卻不知道是勸還是阻止。
子柏風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的小心思,丁貴黧黑的面龐頓時就變成了燒紅了的煤球,黑紅黑紅的。
“我知道你所擔心,但惠兒年齡還小,能過幾年好日子,總好過一路奔波不是?”
子柏風知道自己保證什么,別人怕是不會相信,但是眼下的情況卻是事實勝于雄辯。
丁貴站在碼頭,對上了錦鯉云舟的紅鼓娘說了一聲:“妹子……”
“大哥。”
“若是安頓下來,我拎兩條魚去看你。”最終,丁貴也就說了這一句。
紅鼓娘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承諾太沉重,誰能負荷?
誰又敢奢求太多?
清晨,青石之上就響起了咚咚的鼓聲。
今日子柏風并沒有像往日一樣如期前往蒙城府,而是一早就命人把紅鼓娘母子接了過來,在青石上表演起了自己的花鼓。
小石頭拉了惠兒,給她分享自己的零食,不多時就讓惠兒一口一個哥哥的叫了起來,親得不得了。
子柏風微笑看著,這小家伙比自己厲害多了,秋兒之前離開蒙城府,去了曲州府,小石頭傷心了一陣子,現在看來,怕是又釣到了一個小老婆。
子堅一大早就出去忙碌了,此時剛剛回來,手里還拎了豆漿油條,九燕鎮現在已經漸漸繁華了起來,有些鄉民憑著祖傳手藝,做起了早餐小吃的生意,雖然生意不算火爆,但卻漸漸好了起來,九燕鄉這些村民現在差不多是蒙城最富裕的了,一個個是常客,后來早點攤干脆搬到了下燕村村口,這樣一來倒是方便了許多。子柏風偶爾獎勵小家伙們幾個銅錢,都變著法子花在了這里。
熱騰騰的肉包子,酥脆的燒餅,勁道的油條,那是一個比一個好吃。
看到家里多了一個唱花鼓的,子堅笑著打了一聲招呼,把早餐遞給子吳氏,自己在旁邊聽著,不時打著拍子,合著唱上兩句。
不過他聽著聽著,眉頭卻是皺了起來,目光從那花鼓和紅鼓娘的身上來回逡巡著,漸漸挪不開眼來。
紅鼓娘也漸漸停下了手中的鼓,直勾勾看著子堅。
子吳氏在旁邊推了推子堅,有些嗔怪,這樣看著人家,那也太失禮了,子堅卻是猶如未覺,站起來,聲音顫抖著說道:“姑娘,能讓我看看你的鼓嗎?”
聽到他這樣說,紅鼓娘顫抖著雙手把那鼓從鼓架上拿了起來,誰想到手抖得太厲害,一不小心跌落下來。
子柏風眼疾手快,向前一伸手,把那鼓接在了手里,自己先左右看了一看,然后疑惑地遞給了子堅。
子堅結果那鼓,緊緊抱住,四下檢查著,卻是越急越找不到。
“在鼓環下邊……”紅鼓娘顫抖著聲音道。
子堅翻過鼓看了一眼,就丟下了鼓,沖了上去,抱住了紅鼓娘。
“哇!”惠兒嚇哭了,在后面踢打著子堅,大哭:“你別欺負我娘!別欺負我娘!”
“娘,爹不要你了。”小石頭在旁邊落井下石。
“別亂說話!”子柏風又是一個箭步,接住了那花鼓,順手在小石頭的腦袋上打了一記,發出咚的一聲,然后把鼓翻過來一看,就看到在花鼓的鼓環下面,有一個“子”字,然后又把那鼓亮給子吳氏看,爹娘兩個人苦戀十年才修成正果,可別讓爹娘生了矛盾。
子吳氏拿住了那鼓,左看右看,再看看抱在一起痛哭的子堅和紅鼓娘,眼眶也紅了,上前拉住了惠兒,道:“惠兒乖,惠兒不哭……”
子堅和紅鼓娘哭了半晌,這才收住聲音,子堅抹抹淚轉過頭來,對子柏風道:“柏風,快來,這是你姑姑,你小姑!”
子柏風眨巴一下眼睛,這是什么戲法?眼睛一眨,大嫂變小姑?
一陣兵荒馬亂,眾人這才收拾好了心情,都在桌子前面坐了下來。
子堅伸出手,摩挲著紅鼓娘有些蓬亂的頭發,又把惠兒拉在懷里,兩眼頓時又閃起了淚光。
十年逃荒,當年只會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現在已經為人母,面上滿是風霜,二十三四歲,風華正茂的女子,看起來卻已經像是三四十歲的樣子。
但是在子堅的眼中,眼前的還是當年那個跟自己搗亂的小姑娘。
紅鼓娘把腦袋靠在子堅的懷里,抬頭看著子堅,十年過去了,子堅卻好像和十年前一樣,寬厚的胸膛還是那么溫暖,似乎靠在他身旁,就什么也不用擔心了。
只是,紅鼓娘卻總是擔心這是一場夢,怎么可能十年過去了,哥反而一點沒變呢?只是看起來眼神更堅定了一些,聲音更渾厚了一些,面上一點皺紋都沒有。
“柏風,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都是你姑看著你。”子堅道,子堅這句話已經反復說了三四遍了,他實在是激動到不知道說什么好。子柏風只能點頭,他再天才,一歲之前的事情也不可能記得了,他一歲多點的時候,小姑就嫁出去了,偶爾回來,他也記不太清楚了。
“這就是柏風。”紅鼓娘紅著雙眼,拉過了子柏風的雙手,把子柏風的手放在自己粗糙的雙手中摩挲著,她在自己身上掏了半天,卻也沒找到什么見面禮,便從頭上摘下了一個發釵,道:“柏風,姑姑沒什么給你當見面禮,這發釵還是我出嫁的時候,哥給我置辦的嫁妝,我就給你,等你有了意中人,便給她……”紅鼓娘卻是突然笑著搖搖頭,“我說什么傻話,咱們小風,那是什么人物,小風的意中人哪里看得上這樣的發釵……”
子柏風卻是鄭重地接過去,從紅鼓娘的眼中,他看到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愛。
“妹妹,你來。”子吳氏牽著紅鼓娘的手,又報了惠兒,到自己房里去了,小石頭想要跟過去,被自家老媽一腳踢了出來,只能跑到子堅身邊,委屈地撅嘴。
等到他們從房里出來時,子堅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紅鼓娘換了一身子吳氏的衣服,頭發挽起,換了一根發釵,略施粉黛,惠兒也洗了臉,涂了胭脂,看起來越發可愛。
“走,哥帶你們出去逛逛。”子柏風伸出手,牽住了惠兒,小石頭連忙也跟了上來。
三人直接到了蒙城,子柏風帶著惠兒,給惠兒買了許多的衣服玩具,等到回到了青石上時,子堅三人還在敘舊,桌上的豆漿油條都涼了,也沒人想起來吃。
“你爹是個老頑固,我小時候,不讓我學花鼓,還打了我好幾次。”紅鼓娘對子柏風道,“幸好我沒有聽他的。”
子柏風頓時無語,原來自己以前那么古板,也有遺傳的成分在內啊。
不過他倒是理解老爹不允許妹妹學花鼓的原因,這種拋頭露面的事,女兒家畢竟不好,誰想到最后,反而是這門手藝,讓她們母子活了下來?
“我爹也唱過花鼓。”子柏風道,卻是揭自家老爹的短,當初他們沒地方討生活的時候,不得不乞討,乞討時子堅就唱花鼓,不過他只是敲他的破碗。
“爹,手藝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看是不是?再說了,誰敢欺負我姑姑!”子柏風對子堅道,轉臉又看向了紅鼓娘。“小姑,你再給我唱幾段吧,我愛聽。”
子柏風也沒瞞老爹,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簡單解釋了一遍,于是咚咚的花鼓又響了起來,不多時就引了許多的村民來聽,反正青石也大,前三圈后三圈,權當是紅鼓娘開個唱了。
沒了擔驚受怕,沒了后顧之憂,找到了主心骨的紅鼓娘,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那花鼓唱的是天花亂墜,一首接著一首,唱詞不重樣的,一直唱了一個多時辰,聲音有點啞了,才停了下來。
子堅也高興,忙著給眾人散瓜子零食,燕老五搬個凳子坐在最前面聽,聽完之后一拍大腿,道:“大侄女,過幾天我們下燕村起大戲,你也來吧,給我們唱個串場。”
紅鼓娘落落大方答應了,子柏風卻是拉住了拍拍屁股要走的燕老五,問道:“起大戲?我怎么不知道村里要起大戲?”
“哼,你現在是府君了,哪里知道我們一個小小的下燕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