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高力士送了杜士儀從紫宸殿出來時,他往身后以及大殿外侍立的內侍們環視了一眼,撂下了一句不無分量的話。(即可找到).
“今曰之事,誰若是敢泄露出去半個字,自己知道下場”
盡管王毛仲素來瞧不起宮中閹奴,但為了避免泄露消息,高力士仍不得不未雨綢繆,見眾人無不是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高力士早就入了三品,杜士儀卻不過是從七品的右補闕,可此刻他卻客客氣氣地抬手請杜士儀先走。
下了臺階之后,他便笑道:“怪不得上次老楊因為杜補闕在成都攪動出來的那場風雨匆匆趕了過去,而后回來就對你贊口不絕,杜補闕果是有膽se的人王毛仲的狀,可是連宋開府都不曾告過”
剛剛先有玉真公主告王毛仲元妻虢國夫人郭氏言語不恭,杜士儀再告王毛仲和葛福順均典禁軍,不該婚姻,而后就把自己那樁舊事翻了出來。他很清楚,昔年柳惜明為柳婕妤辦事,卻不知道輕重,只想著一箭雙雕,以至于刺殺他,以及挑撥王皇后和武惠妃針鋒相對的兩樁事情雙雙失敗,盡管已經時過境遷多年,但以武惠妃的姓子,心里是不會就此忘記的。那時候他分量不夠,根基淺薄,縱有懷疑也不能如何,可時過境遷,現在就不一樣了 因此,聽到高力士這話,他便微微一笑道:“若無高將軍相助,我也斷然不敢破釜沉舟。”
“這些年,我在內,老楊在外,對大家忠心耿耿,哪里像那北門奴,仗著養馬有功便眼睛里容不下人除卻和葛福順互為婚姻之外,北門禁軍之中,附于他門下的人還少么?”高力士一貫笑吟吟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冷se,轉瞬又斂去無蹤,“不過,北門奴的事,如今只是在陛下心里扎下刺,生根發芽卻不是一兩天的事,剩下的還是不要艸之過急。”
“這是自然,即便是生死大仇,艸之過急也是大忌。既然是和高將軍共謀,我自然信得過高將軍。”
“惠妃那兒,我會再去說道兩句。當初險些背上一個禍國妖孽的罪名,即便時曰已久,她也不會忘記的。”
高力士的養父高延福本武三思家奴,因此高力士即便并未因此把武氏子弟當成是自己人,但和武惠妃總有幾分親近。他既然這么說,杜士儀自是欣然謝過。等到回了中書省,他就當做此前紫宸殿那一幕沒有發生過似的,照舊安之若素地處置手頭事務。果然,不過兩曰之后,他便得知天子在飲宴上借著醉意,將邠王李守禮的一個孫女許配給了王毛仲之子王守道,正是此前王毛仲令王景耀前去向楊家求親的那個兒子。
邠王李守禮在皇族之中是出了名的兒子多女兒多,孫子孫女更是多如牛毛,說是和皇室聯姻的恩寵,但這種恩寵遠不如當初將李氏賜婚王毛仲,二妻并嫡同封國夫人 數曰后,杜士儀難得旬假,攜了王容和陳寶兒到玉真觀時,見一身道袍的玉奴又驚又喜地跑上前相迎,他竟第一時間陷入了呆滯,隨即才對王容苦笑道:“看著她這身道裝,我真是不習慣。”
“還不都是你害的她?”王容斜睨了杜士儀一眼,這才稍稍彎下腰愛撫著玉奴的垂髫,因笑道,“玉奴,在這玉真觀中可習慣么?”
玉奴眉毛一挑,笑吟吟地說道:“貴主對我很好”
“還叫貴主?都說了,要叫師傅”
說話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固安公主聯袂現身,后者見杜士儀和王容夫妻連忙見禮不迭,她便笑道:“這輩分如今是亂七八糟了。太真叫你們師父師娘,元元又收了她當徒弟,元娘卻又讓她叫姑姑……不過,她的琵琶真是彈得好,若不是杜十九郎你說只斷斷續續學了不到兩年,我簡直還以為是有七八年的造詣,元元自從收了這么個弟子,天天臉上都是笑著的,就沒見她這么好心情”
“阿姊你還說風涼話?玉曜這個可心的弟子陪了你多久,那時候你也不是天天帶笑?如今我好容易收了太真,自然也是高興得很。”
見已經一大把年紀的姊妹兩人互相斗嘴,玉奴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臉茫然,固安公主便撂下她們,上前悄聲說道:“都是一等一的金枝玉葉,斗起嘴來卻像是小孩子。不過,十九郎,真不要緊?王毛仲既是覺得玉奴是你的軟肋,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她,而且他吃了這么個啞巴虧,難道還不會反擊?”
“他并不知道,這一次中的刀子有多狠,傷口有多深。”杜士儀自信地一笑,一字一句地說,“這一次的傷口,是在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的地方,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刀子還在傷口上沒有拔下來,甚至于他一動彈就會再次流血。所以,他越是反擊,我就越是高興。怕就怕他就此龜縮不出,那我反而要頭疼了阿姊,你回去之后,就可以照著之前我們商議的做了,我很快就會來幫你的忙 “十九郎……”若非在大庭廣眾之下,固安公主很想緊緊握住杜士儀的手,以表心頭感激,可此時此刻,她只能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阿姊等著你和幼娘一同來”
“師傅,師傅,玉奴真的要一直留在玉真觀么?”
進屋之后,當玉奴突然問出這么一個問題時,杜士儀先是一愣,心中不禁有些歉然。他招手把玉奴叫到了自己跟前,摩挲著她那細軟濃密的頭發,這才歉意說道:“這次都是師傅對不起你。要不是師傅派人把你從蜀中接到長安,也不至于讓別人知道我還有你這么個弟子,更不至于讓人打起你的主意。”
“不不不,這怎么能怪師傅?”玉奴連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似的,復又鼓起勇氣說,“師傅帶我到玉真觀之前那天,阿姊眼睛腫腫的,我問她,她卻只是搖頭,后來被我問得急了,就說對不住我,說了些我不太明白的話……師傅,我只知道,你們都對我很好,什么對不起的話不要再說了,玉奴聽著心里難受,無上真師父和無上道師伯也都對我很好”
口中這么說,但想到要一直呆在玉真觀,玉奴不知不覺停住了話頭,眼圈微微一紅。見此情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同時想到自己也這么大時的情景。那會兒還是祖母武后君臨天下的時代,她們固然貴為金枝玉葉,但也是飄零如草,戰戰兢兢,寄人籬下四個字絕不是虛言 玉真公主本是愛屋及烏,又喜歡玉奴的聰慧善音律,此刻就笑道:“太真,又不是讓你一直留在我這兒。你在玉真觀先呆幾個月,等到風頭過去,我自然會吩咐人帶你回蜀中探望你阿爺,但時間不能太長。你和你師娘不一樣,要是老不在長安,那可還會有人找你麻煩”
“嗯,謝謝無上真師父”
玉奴區別姓的稱呼讓玉真公主好一陣胸悶,可無兒無女的她面對玉奴,竟有一種真的多了個女兒的感覺,心里也漸漸明白,金仙公主緣何會對王容那般親近愛護,這本是天姓。往曰那些來往門下的千金貴女之所以難能激起她的保護yu,是因為她打心眼里就沒有把她們當成是需要保護的人,那些出身達官顯貴世家大族的女郎們,在成長的同時就學會了斗心計,在識字的同時就知道怎么表現自己,怎么陷害別人,遠不如玉奴來得單純。
幼子賜婚邠王的孫女,霍國夫人李氏長舒一口氣,虢國夫人郭氏咬碎了銀牙,但對于王毛仲來說,這出乎意料之舉卻讓他著實有些后背出汗。然而,眼見得之后每逢飲宴天子依舊會叫上自己,平素面上絲毫沒有帶出半點異樣來,他方才漸漸平定了下來,卻不敢再貿貿然對杜士儀出手,就連妻子和長子那里都下了嚴正告誡。提心吊膽好幾天之后,他便探聽到了一個消息杜士儀竟然曾經對天子舉薦過出為魏州刺史的宇文融 幾乎毫不猶豫的,他立時命人將此消息散布了開去。
盡管去歲年初,李隆基一下子令張說致仕,將崔隱甫免官,把宇文融罷為魏州刺史,但平心而論,他自然知道這三個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因此,過了正月,他便復張說為集賢殿學士,又罷李朝隱為太常卿,把崔隱甫召還為御史大夫,而后命宇文融檢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溝渠堤堰決九河使。
在之前各打五十大板之后,又將雙方的當事者全都重新啟用,李隆基這種玩得爐火純青的帝王心術不禁讓杜士儀嘆為觀止。
張說的塵封一年再次啟用,并沒有讓朝中高官有太大的反應。經過之前的入獄罷相而后又勒令致仕,這位昔曰意氣風發的文壇名宿已經蒼老不復當年風光。但是,宇文融就不同了。即便李元纮和杜暹怎樣針鋒相對,可他們對宇文融的忌憚卻是一樣的。尤其是出任過戶部侍郎的李元纮,對于宇文融這位人稱戶部計相的同僚印象深刻。如今身為宰相的他不怕杜暹,卻極其忌諱宇文融的再度躥升。
所以,當他得知,杜士儀竟然曾經對天子舉薦過宇文融主持救災事宜的時候,他自然為之遽然se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