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玉真觀中一片祥和安寧的氛圍。
道門和佛家不同,不棄本家,不離俗世,就是酒肉等等也一概不禁。在這等大過年的時節,這成都昌化坊玉真觀修道的女冠之中,尚有親人的有的選擇了回去和家人團圓,沒有的則是聚在一塊,享受了一頓豐盛的大飯。至于王容,她早早就在那觀中之園最高處的回廊亭子中,設了厚厚的擋風圍障,擺上了燒得火熱的炭盆,此刻火爐烤架俱全,旁邊的風爐上溫著長安特有的醪糟,斟酒時那清甜的氣味一時四溢。
盡管劍南燒c魂,滎陽土窟c魂等各se美酒作為貢酒名聞天下,然則關中人最愛的醪糟卻是老少皆宜,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不少都好這一口。杜士儀并不好酒,可對這醪糟卻來者不拒,尤其如今一口溫熱的醪糟下肚,他只覺得那種故鄉的味道撲面而來,不禁訝然問道:“難不成真的是長安送來的?
“是呢阿爺不放心我,這山高路遠的,不但特意送了四壇子醪糟,各se布匹衣料、于菜肉脯,足足準備了幾車。倘若不是我年前緊趕著送信回去,他怕是能夠把胭脂水粉也給我送一車來。”
盡管話里話外仿佛有些嗔怪的口氣,但王容的臉上流露出的卻是毫不掩飾的孺慕溫情:“還有我兩個阿兄,雖說阿爺沒告訴他們我去了哪,可他們還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讓送東西來的人特意捎來了一套世說新語新注本,一套呂氏c魂秋竹簡。整整兩箱子書,一路讓送來的人吃了不少苦頭。”
想著王家豪富,如今卻不送錢只送東西,自然是因為王元寶也好,他兩個兒子也好,對王容都是萬般不放心。而他被這話勾起了前幾ri剛剛收到的年禮,不禁苦笑了一聲:“這才是真正的骨肉情深。十三娘自己孩子還小,卻特意給我做了一雙冬靴,一雙c魂秋穿的鞋子送來,襪子整整五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說她。崔十一更不用說了,直接讓人送來一匹馬,一個馬夫,他卻不想想,這蜀地最好騎的馬,自然是蜀地出產。就是三師兄和其他各家親友那兒,亦是都在年前送到了各具心意的東西……說起來,兩位觀主送了你什么?”
王容早在十月就已經讓人將送給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的禮物送上了路,而如今面對這兩位聯手送給自己的禮物,她卻忍不住心生歉疚:“尊師和玉真觀主不知道你究竟要在成都呆多久,又怕我在此不慣,故而就把這座玉真觀送了給我。想想我們一直瞞著她們,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誰讓計劃一直都趕不上變化?”面對這天大的人情,杜士儀也一時又歉疚又感激。
那兩位金枝玉葉送給王容的禮物固然價值非同小可,送給自己的東西雖不是實質上的,可何嘗不是彌足珍貴?因為此前那套劉知幾的《史通》被楊思勖帶入宮之后就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玉真公主索性仗著是天子親妹去討要了一次。書是沒要回來,那位貶安州別駕之后就郁郁而終的劉知幾卻是因此得到了平反昭雪,追贈汲郡太守。而此前劉知幾諸子一直苦苦尋求平反而不可得,因為玉真公主此舉,這樁人情她只得了一小半,一多半都算在了他身上。
因為劉家人覺得,在上上下下諱言劉知幾劉貺父子之際,卻因他注《史通》之故,而使這部《史通》再次為人所知,自是人情匪淺 “等回京之后,我們再向二位觀主負荊請罪”
一旁幫著炙肉的白姜見杜士儀和王容之間仿佛蕩漾著一股難言的感懷,想了想便將烤好的鹿肉輕輕放在白瓷盤子中,繼而就躡手躡腳退了下去。一級級從回廊上頭下來,她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見兩個人影已經依偎在了一起,她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心中難免有一種小小的雀躍。
這是杜郎君和娘子一塊過的第一個年呢 烤鹿肉、烤菌菇、烤薯蕷……形形sese的烤物盡管是王容按照杜士儀早先知會而準備的,可對于這樣的吃法,她卻是第一次嘗試。而有了這些腌漬到位的食物,又是撒作料又是看火候,杜士儀只覺得自娛自樂的興致高昂,胃口也比平ri好得多。等到發現那腌鹿肉的盤子已經完全空了,把筷子伸過去的他方才為之一愣,隨即自嘲地哈哈大笑道:“都說肉食者鄙,想不到這兩斤鹿肉須臾就吃完了幼娘你真是好胃口”
王容剛剛禁不住杜士儀的勸,一樣樣都嘗了不少,這會兒打了個飽嗝之后,竟也是才發現鹿肉全都沒了。她再一看其他各種菜品,發現多半都已經是底朝天,一時更是又羞又急。盡管如今窈窕和豐腴并行,女冠也并不茹素,可哪有這樣風卷殘云吃東西的?偏偏杜士儀還直接取笑她,一氣之下,她伸出筷子挾起那一塊肥厚的香菇,直接塞進了杜士儀嘴里。
“讓你胡說八道”
杜士儀為之一噎,等到咀嚼下肚之際方才含含糊糊地說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不是看著你衣帶漸寬,所以打算把你喂胖嗎?”
“你……”
“胃口好代表心寬,心寬就意味著身心閑適,別說難得吃兩斤鹿肉,就是每天吃,我也足可供得起,絕不會向未來岳父求援。”
帶著幾分酒意又調侃了一句,杜士儀見王容面上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炭盆燒得熱,還是因為醪糟喝了不少,抑或是因為羞窘交加,他突然伸出手勾住了她那小巧而光潔的下巴,隨即向那嫣紅的櫻唇印了下去。初一接觸,那種溫軟的觸感就讓本打算淺嘗輒止的他忘記了初衷。
兩人從相識相知已經有數年之久,拉手也好,相擁也好,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此刻雙唇相接之際,王容最初仍是懵了,隨即便一個激靈驚覺過來。伸手抵著他胸膛的她原本想要用力將其推開,可隨即便想到了過往那一幕一幕。杜士儀向來是大膽的人,哪怕在兩個人的終身大事上,也自始至終都是他主動,而她總是患得患失思慮良多。此時此刻,面對他那灼熱而迷離的眼神,她的手漸漸垂落,但突然又抬了起來,卻大膽地輕輕環住了他的脖子。
本就有些意亂情迷的杜士儀被這勾人的動作徹底點燃了之火,他立時做出了反應,一時強硬地撬開了王容的貝齒,而下一刻,那種水乳交融的感覺以及那緊緊貼在自己胸膛上的火熱身體,激起了他更加強烈的本能。然而,當他的手近乎沖動地探入了她的衣襟時,也不知道是何處傳來的噼噼啪啪竹節入火之后的爆開聲,卻一下子把眼看就要天雷勾地火的他給拉了回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縮回了右手,卻是和左手一起為王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襟,這才對臉紅得幾乎如同發燒的她低聲說道:“險些就情難自禁了……我答應過你阿爺,如果這么草率地要了你,那便是違背了承諾。我風風光光迎娶你的那一天,不會太久的”
剛剛杜士儀的手探入衣襟那一剎那,王容在強烈戰栗的同時,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抵觸的念頭,直到聽見那爆響方才生出了難以抑制的羞澀。可是,此時此刻聽到杜士儀的話,垂下頭的她只覺得激蕩的心情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最終再次抬起了頭。
“得遇杜郎,是我平生最大的幸事”
“我也一樣”
剛剛險些擦槍走火,這會兒再次攜手坐下來,杜士儀是再也不敢喝酒了,索性說笑些閑話。突然,他就想到了猶如小粉團子的玉奴,當即笑道:“對了,之前忘了告訴你,蜀州司戶參軍楊玄琰的女兒玉奴,過些天要拜在我門下學琵琶。”
“啊”王容知道杜士儀在長安時固然經常出入玉真金仙二位公主之門,和固安公主亦是有過姊弟之情,可除卻有通家之好的崔氏,從沒聽說過她和別家千金有什么瓜葛。如今卻能答應去教楊家女琵琶,這著實是難以置信的事。一時間,她竟是不知道心中涌起的那種感覺是酸澀,抑或是別的。
“那玉奴過了年方才六歲。”
“什么?”王容簡直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方才不可置信地說道,“你居然要教六歲女童琵琶?”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她實在可愛得很。”杜士儀微微一笑,卻是握緊了王容的手,“看見她我就不免想起了十三娘和崔十一的琳娘,旋即又想到咱們倆將來若有女兒,是不是也這般天真爛漫,冰雪聰明不過若我當她的師傅,她豈不是可以叫你一聲師母?”
“你真是別出心裁”王容給杜士儀的話氣樂了,可他用這樣自然的口氣提到他和她將來的孩子,她不禁也生出了幾許憧憬,連帶對能夠勾起杜士儀惜才和憐意的那個玉奴也不禁起了十分興趣,“如若ri后方便,也帶了她來給我看看,究竟何等天賦,竟然能打動你”
“到時候我會帶她來的。”杜士儀笑著答應了一聲,卻又不禁在心底輕嘆 一切真的能夠改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