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列中央,高高坐著兩個紅衣人,一個朱帽長袍,臉色慘白如雪;一個霞帔鳳冠,面紗迎風鼓舞,想來就是那“不夜城主”與他的新娘了。
許仙忽然有些后悔:“也不知新娘長得什么模樣?如果是個吸血病癆鬼,我當著魔門眾人之面搶親,弄假成真,豈不冤枉?但那冥王既將白姐姐誤認作他的女兒,想來總有幾分相似,不至于太過丑陋……”想到白素貞,心中又刺痛如針扎,暗想:“罷了罷了,管她西施東施,只要能助我報仇雪恨,娶了又有何妨”
只聽大殿東北側“當”地一聲脆響,酒杯落地,一個滿頭銀的黑衣老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左袖空空蕩蕩,只剩一臂,枯爪似的右手顫抖著指向新娘,又是狂喜又是悲傷,想要說話,淚水卻從碧綠的雙眼里洶洶涌出。
冥王殷紂許仙一凜,陡然醒過神來。
方才殿內人多語雜,這怪物佝僂著背獨坐在暗處,一時竟未察覺。瞧他滿臉肌肉僵硬,神色古怪,便連見了自己,也愣怔怔地不聞不顧,和先前瘋瘋癲癲的模樣判若兩人,想必是中了什么蠱毒。
果聽李師師細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許官人,大戲已經開唱啦,快快就座罷。你的岳丈大人中了奴家的亻傀儡蟲,,我叫他往東,他絕不會朝西,只管放心。”
那妖女一襲白衣,銀簪素顏,笑吟吟地端坐在大殿東南角,雖是普通奴婢的妝扮,卻如暗夜明珠,熠熠生光。秋波流轉,傳音續道:“是了,你抓到那賊子了嗎?該不會就是這位牛頭人吧……”掃過王重陽的面罩時,笑容突然一僵,似乎認出他是誰來了。
好在此時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那對翩翩掠近的新人身上,王重陽又只顧探尋小青的蹤跡,未曾留意。
許仙心道:“既被這妖女看穿,索性坦然承認。有了芋頭做幫手,料她也不敢再動歪念。”
當下傳音道:“王兄,你隨三書到殿側入座,在聽到我號令之前,切不可妄動真氣,打草驚蛇。”不等他回答,已凌空翻落到李師師身旁,端起酒杯,粲然一笑,附耳道:“師師姐姐,我沒找到賊子,卻將你的好徒弟給帶來了,你該怎么感謝我?”
“你想奴家如何相謝?就怕許官人賊心雖大,賊膽卻小……”李師師眉梢輕輕一揚,凝視著斜側入座的王重陽,似笑非笑,“倒是我這徒兒癡癡傻傻,膽大包天,你這么早帶了他進來,就不怕攪了自己的好事?”
她弦外有音,似有所指,不及細想,殿外忽然嗩吶高吹,歡呼四起,那兩行白衣人終于提著燈籠掠入了通天殿。
紅光晃動,花雨繽紛。歡騰聲中,展子夜已牽著新娘翩然落在殿心。燈火紅艷艷地映照著兩人的衣裳,在這素白如雪的大殿里,有如兩團燃燒的烈火。
展子夜舉起右手,轉頭環顧,等到喧嘩聲漸漸轉小,方微微一笑,道:“北海荒僻極寒之地,能有這么多英雄、前輩齊聚一堂,實是柴門有慶,蓬蓽生輝。在下展子夜,先向各位長輩和好朋友拜謝了。”朝眾人長揖行禮。四周登時歡聲雷動。
他斜眉長眼,長得倒也清秀,只是皮膚慘白,在燈光下泛著青瓷似的光澤,雙眸陰冷深邃,就連嘴帶微笑時,也似不帶絲毫表情,讓人望之心生寒意。
許仙暗覺奇怪,這廝既是魔門的“光明左使”,修煉的當是純陽剛猛的真氣,為何卻偏生陰慘慘如死人,又養了這么多專吸人鮮血的倀尸?
李師師似是知他心中所思,微微一笑,傳音道:“許官人,展子夜的父親展光耀修得原是‘陽極真,,傳給他獨子的原也是純陽之道。只是當年殷紂與‘不夜城,鬧翻后,忽然瘋似的連殺數十人,又咬了尚且年幼的展子夜一口,令他感染尸毒,終身不愈,所以才必得吞吸活人之血,平衡體內陰陽之。”
許仙恍然大悟,想起法海先前所說,心道:“茍以利合,必以利分。殷紂與展光耀鬧翻,多半是因為從敖無名那兒搶來的‘玄武骨圖,拓本。此番和親,只怕也是各懷鬼胎,惦記著彼此的另外半份龜甲圖冊。”
又聽黑山姥姥嘆了口氣,柔聲道:“不夜城已經有好多年沒這般熱鬧啦。大家都說,‘圣城興,則神門興;圣城敗,則神門敗,。今日能借著小侄大婚,重聚神門,真是可喜可賀之事。只盼大家喝過這不夜城的喜酒,神門又能如日出東方,永遠不落。”
她雙目雖盲,卻難掩其美,清柔婉轉的聲音聽在眾人耳中,更有種說不出的惹人憐愛的感覺。眼白翻動,轉頭朝殷紂“望”去,說道:“冥王,我們展家與你一南一北,一陰一陽,同治圣城幾十年了,一直親愛有加。光耀在世之時,更曾與你指腹為婚,定下了百年之盟。若不是奸人挑撥陷害,你我兩家也不會反目成仇,神門更不至四分五裂,一至于今。解鈴還需系鈴人,如今你我再結親家,破璧重圓,不止是殷、展兩家之幸,更是圣城之幸,神門之幸。這第一杯喜酒,就由奴家代眾人敬你罷。”
大殿內外又是一陣歡呼。她舉起酒杯,遙遙指向殷紂,殷紂卻依舊悲喜迷惘地盯著新娘,張大嘴,老淚縱橫,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李師師輕輕握住許仙的手掌,傳音道:“許官人,該你出場啦。我說什么,你便跟著說什么。記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想掀翻趙宋狗皇帝,為你父母報仇,今日就必須震懾住在場的所有人物,登上神門天帝之位。無論是誰,敢擋在你的面前,你就將他連根鏟除……”
許仙熱血洶涌,反握住她的手掌,正欲拔身而起,忽聽一人淡淡道:“且慢。”四周登時靜了下來,紛紛朝殿西望去。說話之人金花銀飾,蒙著雪白的面紗,正是魔門五母之一的“金花娘娘”。
黑山姥姥手指一僵,秀眉微蹙,聲音卻溫柔依舊:“金花姐姐,你千里迢迢來此賀喜,奴家感銘在心。只是主賓有序,不知能否等奴家與冥王敬過這杯酒,再說祝賀之詞?”
金花娘娘搖頭道:“北海是融冰妹妹的屬地,妾身豈敢喧賓奪主?只是男婚女嫁乃至大之事,你和冥王兩家又是我神門左右護法,既稱幾十年前便已指腹為婚,不知能否能取出當時信物,讓大家看個究竟?”
黑山姥姥俏臉微變,四周哄然,金兀術忽道:“金花娘娘說得不錯。天地之盟非同兒戲,當有信物為證。冥王執著武道,浸淫陰極神功,已入唯我之境,我們與他雖是故交,也難得說上幾句話,不知他所思所想。但我們同門同輩,他的千金,就如同我們的女兒。如此大事,總得弄得明明白白才是。”
他說得輕描淡寫,言下之意卻再明白不過,冥王瘋,單憑著展家一面之詞,難以⊥人相信殷紂當年真將女兒許配給了冤家對頭。
眾白衣人臉色漲紅,無不憤慨,忌憚他黑帝的身份,又不敢作。展子夜與殷紂卻聽若惘聞,一個似笑非笑地凝望著“未來岳丈”,一個則神情古怪地盯視著將欲出閣的女兒。
黑山姥姥冷冷道:“黑帝陛下是說我們撒謊騙親了?既敢如此指責,想必有如山鐵證,不如亮出來,讓大家弄個明白。”
金花娘娘淡淡道:“融冰妹妹別生氣,黑帝想必也和大家一樣,都聽過一個傳言。據說冥王初得千金時,喜難自禁,將神門某人所送的一對‘寒冰玉花鐲,作為信物,與他訂下了娃娃親。這對鐲子采自北海海底的‘寒冰沉夢玉,,舉世罕有,其中一只,此刻就在新娘的左腕上,合二為一,便可扣為一只‘并蒂花鐲,,寧可共碎,不可相離。”
殷紂聽到那“并蒂花鐲”四字,臉上忽然一顫,目中精光大盛。眾人轉頭望去,果見新娘的皓腕上戴著一只纖塵無染的淡綠玉鐲,鐲身隨著所雕的花枝彎曲回旋,冰晶通透。
黑山姥姥雙頰暈紅,驚疑惱怒,似是也有些難以斷定。眾賓客見了,更加心疑,哄聲四起。
許仙心下更無懷疑,敢情洛原君真是冥王指腹為婚的女婿,金花娘娘此番也是有備而來了。但想到這風流浪蕩的公子哥兒對李師師一見情迷,竟將如此重要的信物也隨手送了自己,而自己偏又稀里糊涂地被人盜了去,不由得滿嘴苦水,也不知是懊惱,還是滑稽。
黑山姥姥冷冷道:“金花姐姐如此言之鑿鑿,想必也曾親眼見過另一只鐲子了?怎么還不拿出來讓大家一飽眼福 “主人有請,我們做客人的又豈敢不從?”金花娘娘眼波流轉,凝視著洛原君,示意他取出來。
洛原君臉色漲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苦笑著道:“姑姑,我……那個……”正自撓頭囁嚅,卻聽金兀術道:“這鐲子既是婚約信物,自是事主才有,姥姥問金花娘娘,豈不是強人所難?”
四周轟然大嘩,只見金兀術推案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只玲瓏剔透的寒冰玉花鐲,高高舉過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