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守堅大怒,倏地躍起身,雙手捏拳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又強抑怒火,慢慢地坐了下去,道:“薩某家事,不勞閣下費心。我們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是師尊撿回來的,再造之恩,自當以死相報……”
林靈素大笑道:“再造之恩?敢問你們之中哪一個不是孤兒?嘿嘿,先設計殺了你們的父母至親,再假惺惺地出手相救……老子和他相識這么多年,他的這點伎倆還不知道?可笑你們竟然還認賊作父,感激涕零!”
眾道士臉色微變,一個少年道士忍不住喝道:“你胡說八道!師尊待我們親如子女,又豈是你三言兩語所能挑撥!太乙丸極為難煉,三年里也統共不過煉成七顆,他若有半點私心,也怎會全給了我們?”
林靈素哈哈笑道:“既是親如子女,又為何不管這五個弟子的死活,將他們與我同囚這里?又為何聽見你們的慘叫、呼救,始終不回來施以援手?太乙丸?太乙丸能救你狗屁性命!如若不信,你們將真氣聚到‘石門穴’,是不是極為酸脹劇痛?”
那服了太乙丸的幾個道士將信將疑,方一運氣暗察,便疼得臉色煞白,黃豆大的汗珠涔涔滾落。眾人臉色又是一變。
李少微柔聲道:“他說得不錯。解鈴還須系鈴人。普天之下,唯一能解‘冰魄花粉’的‘南荒火蝶’就在孤家懷里。太乙丸理氣和中,最多不過將冰魄寒毒封上幾個時辰。諸位打開這混金銅籠,我便將解藥雙手奉上。否則等到入骨,別說你們師尊,就連神仙也難救了。”
林靈素笑道:“王娘子現在一心只想找到蓬萊山,你們這些蠢豬是生是死,干他鳥事?等找到了藏在蓬萊山上的‘白虎皮圖’,保管將你、將我,將這五艘船上的所有人全都殺得干干凈凈,好獨霸其秘。倘若不信,只管坐著等死好了。”
兩人俱是深諳人心、巧舌如簧之輩,一唱一和,極盡蠱惑離間之能事。眾道士明明已已下定決心,不聽他們挑唆,但話語入耳,卻句句如尖刺,扎到他們心底最深處。一直以來隱隱擔憂的疑懼,也全都翻江倒海地涌了上來。
那些金國韃子更是越聽越發驚惶,哇哇亂叫。
激動之下,氣血內的冰魄寒毒流動更快。不過片刻,韃子的聲音便漸漸轉小,有的蜷縮在地,不住簌簌打著寒戰;有的更是渾身冰霜凝結,臉色青紫,也不知是活是死。其他人見了,越發恐懼。
許宣低頭望去,小青長睫低垂,雙頰冰霜凝結,氣息變得十分緩慢,似已沉沉昏睡,心里更加著急。此時一旦睡著,只怕再無醒轉之機!奈何這冰魄花粉極為霸道,好不容易略能動彈,剛一運氣,丹田內便又疼不可抑。
正自苦苦思忖對策,“哐”地一聲,船身劇震,仿佛撞到了什么暗礁巨石,燈火驟滅,艙中一片黑暗。
艙內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只聽見“咚咚”的敲擊聲,像是從船底傳來,一下接著一下,清脆而空洞。
眾人摒住呼吸,一動不動,周身像是僵住了,心全懸到了嗓子眼兒上。行船海上,最怕的便是撞到暗礁,更何況是在這等風暴肆虐的時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又仿佛過了好幾百年,船身猛地一晃,徐徐地朝前移動,眾人這才松了口長氣。
許宣手腕一緊,突然被小青那冰冷滑膩的手掌緊緊握住,耳邊熱氣呵來,只聽她蚊吟似的傳音道:“小色鬼,想不想活著回到臨安,救回你爹娘?”
他一怔,又驚又喜,不知她何以能解開“冰魄花粉”的寒毒,動彈說話。
還未回答,黑暗中又聽林靈素笑道:“‘蓬山百里礁,云海萬重橋’。這里海深數千丈,既有暗礁,就說明距離蓬萊只有百里之遙了。諸位想死想活,可要加緊定奪。”
薩守堅冷冷道:“李師伯還是別再枉費唇舌了,有氣力趕緊修復經脈,保住性命吧。我們的性命全是師尊給的,就算他真要殺我們,死又何怨?”
“好一個‘死又何怨’!”林靈素哈哈一笑,道,“既然你叫我師伯,我這做長輩的就更加不能坐視不理了。長夜漫漫,風波詭譎,橫豎咱們還有些時間,即便要死,也不能讓你們做稀里糊涂的冤死鬼。”
小青似是知道許宣的疑惑,傳音嘆道:“蠢材!若不裝成奄奄一息,怎會瞞過這兩魔頭的眼睛?‘元嬰金丹’能解寒毒,只要你聽我的話,必能……必能逃脫這里……”
傳音入密極費真元,她寒毒未清,說了這幾句話,已是氣息不繼,當下握住許宣的手掌,右手指尖在其掌心輕輕比劃,似是在寫什么字兒。
許宣又麻又癢,心中微微一蕩,突然想起昨夜建康城內、小巷琴閣之中,自己也曾這般在白素貞的手心里寫字傳意,不由又是一陣窒息般的難過。
林靈素頓了頓,又道:“小王爺,你可知黃庭堅寫《松風閣帖》時,我為何會在他旁邊么?”
眾人見他話鋒忽轉,微覺詫異。黃庭堅是本朝的大文豪,名滿天下,他們雖是修道之人,卻也是如雷貫耳,對此話題亦不免有些好奇。
林靈素道:“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需從我九歲時講起。那時我渾渾噩噩,只是個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乞丐,爹娘死后,帶著妹妹在東京城內流浪,終rì不是混跡于曲院街的酒樓茶館,就是徘徊在南北斜街、甜水巷的瓦舍jì院,討些殘羹冷炙,受盡了屈辱白眼。
“夏天便也罷了,隨處一倒就能睡覺。冬天夜里風雪嚴寒,只能偷偷翻墻鉆進別人的柴房里,相擁著在草堆柴垛里苦苦捱受。偶爾遇見些好心人,賞一口熱飯,給一爐暖炭;但大多時候,不是被人拳打腳踢著趕走,就是半夢半醒中被人用冷水澆醒,喝罵出門。
“嘿嘿,我年紀雖小,卻已見慣了世間炎涼,心里暗暗發誓,終有一rì,老子要出人頭地,讓這些欺侮我們的勢利小人全都匍匐在我的腳下,磕頭求饒。”
許宣心中一緊,想不到這魔頭橫行無忌,所向披靡,小時竟也有如此悲慘的際遇。若在一個多月前,自己錦衣玉食,無憂無慮,自難體會這艱澀苦恨之味,但如今歷經大劫,遍歷冷暖,不由起了些許同情之感。
眾道士中有人“哼”了一聲,冷笑道:“可惜了。如果當時有人先見之明,將你們這兩個妖孽打死,又豈會有后來的大禍?”
林靈素也不生氣,嘿然道:“你說得不錯,如果賊老天早些讓老子死了,倒也爽快干凈,可惜他偏偏不讓我死。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比死更艱難百倍、萬倍的,卻是受盡折辱,茍活于世。老子從來就不是服輸之人,賊老天越是給我苦頭吃,我越是要保全性命,好好地活下去。
“那年臘月,京城下了幾rì的大雪,車馬難行,瓦舍酒樓全都關門不做生意。傍晚,我背著妹妹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景德寺前的桃花洞。那里到處都是jì館,歌舞聲聲。風雪雖大,還有不少人步行前來尋樂。
“一個老jì女瞧我們可憐,偷偷給了我一碗米粥。我轉身端到后巷里,剛想拿給妹妹喝,一個馬臉大漢便追了出來,一腳將我踹翻在地,猛踢我的肚子,破口大罵:‘cāo你奶奶的!你個小叫花子,每天帶著晦氣到老子這兒轉悠,害得院子生意越來越少!小雜種,我就不信踢不死你!踢不死你!’
“妹妹哭著上前拉他,被他一個巴掌打得跌在雪地里。我怒火攻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他,將他半截耳朵生生咬了下來。
“那狗賊狂怒大叫,院子里又沖出四五個大漢,一起對我拳打腳踢。我眼里、嘴里到處是腥熱的鮮血,起初還疼得鉆心徹骨,后來就像麻木了似的,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旁邊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起哄說笑,卻沒一個上來制止。迷迷糊糊中,我突然聽見有人叫道:‘咦?這小叫花子怎么會戴個金鎖?定是偷來的。’我和妹妹各戴了個龍鳳金鎖,是爹臨終前給我們的傳家物,被他們這般撕打,衣裳襤褸,頓時露了出來。
“那馬臉大漢伸手便來奪搶,我緊緊拽著金鎖,任他如何猛踹毒打,死活也不松手。忽然又聽見一個聲音喝道:‘全都給我滾開!’周圍那些人哄然叫道:‘都指揮使來了!’全都潮水似的退散。
“那人錦衣皂靴,官府打扮,一把便將我揪了起來,瞪著我的金鎖看了片刻,冷冷道:‘果然是姓李的小雜種。’又探手將我妹子抓起,大步地朝那jì館里走去。妹妹又驚又怕,尖叫大哭。
“我拼力掙扎,又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狗東西勃然大怒,猛地將我摔在墻角,兜心猛踢一腳,疼得我金星亂舞,眼淚全都涌了出來,什么也瞧不清了。只聽見他厲聲喝道:‘官家說了,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雜種,男的就當世代為丐,女的就當世代為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