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閉著眼睛,強忍住翻涌而上恐懼與惡心,大口大口地吞吸著。不知過了多久,金國小王爺終于停止了掙扎,嘶叫聲也漸漸暗啞,再也聽不見了。
她吞下最后一口鮮血,將他拋落在地,踉踉蹌蹌地往后退了幾步,倚著石壁,胸脯劇烈起伏,就像溺水將死之人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洞內洞外一片死寂,那些怪人驚怒駭懼地瞪著她,就像在圍觀一個嗜殺的恐怖怪獸。就連許宣也長大了嘴巴,圓睜的雙眼里滿是驚駭。
她耳頰如燒,不知為何,羞慚愧疚之感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卻是難以形容的得意與快慰。
五百年來,她在蜀山修煉受盡了僧人的白眼,在那些佛道各派高人的眼里,她永遠是一個輕賤的蛇妖。白素貞淡泊無爭,能將這些羞辱拋之腦后,但她不能。日復一日,這些輕視與羞辱成了她修煉的一大動力,只盼終有一日登入仙門,再好好地教訓丨這幫狗眼看人低的名門正派,吐氣揚眉。
此時此刻,她生平第一次從別人的眼中看到了恐懼。對她來說,哪怕是充滿厭恨的恐懼,也遠遠勝過輕侮與嘲弄。
如果修成“陰極真”,真能長生不老,真能讓佛道各派聞風膽寒,就算不能飛升成仙,就算只能做一個永遠與黑暗為伴的妖魔,又復何憾 卻不知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仙魔之別,往往只在一念之間。她這微小的一念之差,終于讓她背離五百年正道,從此漸漸墮入了險惡莫測的魔途,難以悔悟,無法回頭。
李少微揚起眉梢,嫣然一笑:“成仙之道,猶如百川入海,殊途同歸。吸人氣血,看似妖魔所為,但除惡即是為善。只要被你吞吸氣血之人,是十惡不赦之徒,你便是在替天行道。用刀殺了他,還是將他咬死,又有什么區別?”那柔媚入骨的話語,此時聽在小青耳中,更覺說不出的受用。
“小青,別聽她蠱惑”許宣驚怒填膺,忍不住指著妖后喝道,“那被你咬死的那些臨安百姓與和尚呢?難道他們也是十惡不赦之徒?”
李少微嘆了口氣,道:“許小官人,你在峨眉山上走了一遭,想必也親眼見過哪些賊禿的所作所為了?我所殺死的那些和尚,無一不是道貌岸然、淫人妻女的敗類,至于那些少年,不是臨安城里為非作歹的惡徒,就是見了美色不能自持的,死何足惜?”
頓了頓,嘴角勾起讓人不敢直視的妖嬈笑意,柔聲道:“就算偶爾有殺錯的,比起老天爺用天災瘟疫殺死的萬千百姓,這點兒數量又算得什么?敢問許公子,你可曾見過有人以此怪責老天,向諸神問罪么?”
許宣一愣,一時倒也難以反駁。
他與小青雖然俱極聰慧,奈何一個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一個是初入紅塵的蛇妖,又怎辯得過這洞察人心、攝魂有術的魔門妖后?
聽著她柔媚的語聲在耳邊一句句地詰問,層層遞進,許宣漸漸也開始心搖意動,想起了峨眉七十二寺與道門各派為奪魔帝的種種卑劣行徑,想起那些被淫僧囚辱而死的婦女,想起慘遭浩劫、流離失所的百姓,想起被官府、道門聯手陷害的許府幾百條人命……心潮澎湃,涌起層層悲怒。
恍惚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錯如果世上真有神仙,為何對世間奸邪視若無睹?為何放任金國韃子屠戮百姓?又為何放任青龍吞食人命?如果在神仙眼中,蒼生真如螻蟻,可以隨意踐踏而不足惜,那么所謂衤紳仙,與妖魔又有什么分別?”
大凡聰明絕頂、滿腔熱誠之人,往往意氣行事,容易走向極端。
他親歷了這么多險惡詭局,目睹了這么多不平之事,被林靈素再三撩撥,本已越來越來義憤偏激,此時再被妖后這番似是而非的歪理誘導,更是恨意難平,心魔暗生。
林靈素哈哈一笑,接口道:“這世界從來就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誰能無敵于天下,掌握世間生殺大權,誰便是超然萬物之上的衤。明白了這個道理,你才能懂得什么叫作唯我獨尊,,什么叫做‘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才能懂得如何天人交感,心物合一,以‘陰陽二,導引雷電,將氣劍化作無堅不摧的霹靂”
聽到那句“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許宣、小青心頭俱是一震,難以呼吸,仿佛瞬間窺見了一個遼闊壯麗的世界,萬象紛呈,似有所悟,卻又什么也說不出來。
李少微柔聲道:“帝尊說得不錯。‘陰陽電劍,的要訣,歸根結底就是天人交感,物我合一,將充盈太虛的陰陽二導入體內,以天地為烘爐,鍛造出殺伐萬物的無敵氣兵。只要此兵鑄成,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別說是青龍,就算是女媧重生,伏羲再世,又有誰能與之爭鋒?”
許宣心里突突狂跳,反反復復地默念著“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十八字,更是心醉神迷,熱血如沸,一時間忘記了迫在眉睫的殺機,忘記了青龍,忘記了與魔帝妖后之間的正邪對立,也忘記了自小父母所諄諄教誨的一切……
只聽見林靈素的聲音在耳邊嗡嗡回蕩:“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們忘掉周遭一切,以宇宙為我心,我心為宇宙,進入物我兩忘的空明之境。從現在開始,你的身體便是宇宙,你的氣血是銀河,你的呼吸是風,你的一念一動都將帶來天地運轉、萬象更迭,你就是宇宙萬物的主宰……”
暮色漸沉,晚霞斂盡了最后一縷金光。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浮現在寶藍色的夜空中。
那輪圓月越攀越高,照得湖面銀光粼粼。遠處海面驚濤噴涌,不時逆旋沖起百余丈高的巨大渦柱,此起彼伏,猛烈地撞擊著漫天懸山,隆隆狂震,水珠如雨霧紛揚。
紫衣少女躺在許宣膝邊,咬著唇,臉頰燒燙,時而望望洞外的青衣少年與母親,時而偷瞥一眼許宣,心里就像井中吊桶似的七上八下。
山體劇晃,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洞內碎石、塵土簌簌迸落。月光霜雪般鍍白了許宣的臉龐,他緊閉雙眼,和小青面對面地盤坐著,神態祥和放松,仿佛已化作了一尊石人。
這兩人保持入定的狀態已有將近兩個時辰了,任憑海嘯山搖,始終一動不動。林靈素與李少微也亦磐石般端坐在幽暗的洞角,看不清他們的神態,卻能依稀瞧見嘴唇翕動,念念有詞,也不知在傳音說些什么。
狂風呼嘯,夜空中盡是驚啼盤旋的鳥群,發狂穿梭,不知所往。尖利嘈雜的叫聲和風浪聲、轟鳴聲交揉在一起,震耳欲聾,讓人聽了心驚膽跳。
洞外的蓬萊島民們臉色慘白,不住地回頭朝海上張望,卻沒有一個人敢挪步逃開。
他們對青龍的恐懼深入心骨,眼見這妖獸蘇醒的時刻越來越近,洞中四人卻殊無所謂,既不想逃跑,也沒有準備與之搏斗的跡象,眾人都有些驚疑不定,摸不清頭腦。
“轟”海上突然沖起了一百五十多丈的滔天巨浪,螺旋狂舞。懸山劇晃,萬獸悲吼。眾人心中猛地一沉,恐懼已達頂點。
青龍終于又要蘇醒了 當空亮起一道閃電,天地俱白。
白發盲叟渾身一顫,拄著拐杖,仰頭發出一聲沙啞的長嘯。眾人如蒙大赦,立刻潮水般朝四周奔散。
紫衣少女的心跳瞬間停止了,母親掙扎著甩開青衣少年的手臂,淚流滿面,轉頭朝她發出一聲絕望而凄厲的悲嚎。
“媽……”她淚如泉涌,還未叫出聲,雷聲狂震,那道螺旋怒舞的沖天巨浪突然迸炸,發出比閃電更加刺眼的強光,接著又響起一聲恐怖無比的咆哮,瞬間壓過了雷鳴,震得眾人肝膽俱裂。
水浪炸散處,碧光亂舞,夭矯飛揚,那條巨大的青龍終于出現了在漫天電光中停頓了片刻,猛地彈尾翻飛,狂吼著朝山洞沖來。
“轟”
“轟”
“轟”
沖擊波狂猛得超乎想象,相隔尚有十余里,天湖西邊的嶺脈已被摧枯拉朽地碾碎了 崖壁裂縫四迸,碎石沖天炸舞,就連滿山起伏如浪的林海也被壓得貼地亂舞,四處飛竄起熊熊火光。
來不及逃離的鳥群更是慘啼迭起,隕石般地簌簌疾撞于地,血肉模糊,斷羽紛飛。
幾只龍鷲不偏不倚地沖入山洞,“乓”地砸碎成數十塊,骨肉飛濺。
紫衣少女呼吸一窒,被迫面而來的灼熱氣浪掀得翻身飛起,緊緊地抵在石壁上。“咄咄”連聲,鳥尸、石塊、海水……擦著她的身沿,雨點般撞擊洞壁,駭得她緊閉雙眼,尖聲大叫。
許宣四人衣裳鼓舞,卻依舊生根似的盤坐在地,巍然不動。直至黑影遮天蔽月,青龍猙獰的巨頭咆哮著沖入鎮龍谷,撞得湖面噴涌亂炸時,林靈素才突然睜開雙眼,爆出一聲春雷般的大喝:“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