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最重宗親,即便京城二房與松江相隔千里,不過既是族親到了,沈洲與三老爺少不得也要多問兩句。待得知這兩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則是另有住處,沈洲便沒有再虛留他們在這邊安置。
這幾位族親都是初次登門,加上今日是“三七”,這邊有祭席,沈洲便陪他們用了午飯。午飯后,沈全帶著兩位水字輩的長輩先回去了,沈瑾并沒有跟著一起離開,隨著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謝瑞二弟了……”沈瑾的面上帶了幾分感激。
沈瑞擺擺手道:“不過舉手之勞,也是便宜,正好趕上那里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貢院,倒是比旁處要好些……”
沈瑾還是道:“對瑞二弟來說,或許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了不得的幫助。要是不能安頓好姨娘,我到底懸著心。”
沈瑞點頭道:“骨肉團聚,總是好事……只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還是專心備考為要。”
沈瑾點點頭道:“瑞二弟放心,我會好好備考,不管成績如何,我早等著這一日……”說到這里,他從袖口里拿出來一個沉甸甸的錦緞包來,放在茶幾上:“這是去年從瑞二弟這里借的錢,本當兌了銀子送過來,只是初到京城,錢莊什么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過來。”
沈瑞聽了,不由皺眉,道:“我又不急著用,瑾大哥作甚急送來?京城拋費大,你還是留著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錢使。這次上京,我帶了一些錢過來……明年春闈,不管榜上榜下,后續的開支都不會少,我若不帶了錢過來,還要繼續向瑞二弟借?”
聽他這么說,沈瑞便也沒有再啰嗦,道:“離春闈還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閉門讀書,還是探訪幾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際?”
要是尋常舉人進京,想要人際交際或許無人搭理,沈瑾卻是不同。南直隸解元,差不多就是準進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賣面子樂意幫沈瑾點評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會次六族兄,還有在南京備考時認識的幾位同年同鄉,賀家大老爺那邊也要走一遭,其他暫時顧不上……”
沈瑞今年雖連鄉試都沒有下場,不過這兩年指點功課的都是沈理、王華、毛澄這樣的狀元,還有楊廷和與王守仁這樣的大儒,眼界自是不同尋常士子。就是關于春闈應對備考,幾位狀元、大儒們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討巧的小竅門。
沈瑞看了沈瑾兩眼,心思飛轉。
要說兄弟情深之類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過他卻是想要在這個時候幫沈瑾一把。
沈瑾作為他的本生親兄長,與沈瑞的關系是斷不了的,起碼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舉人,能支撐起四房門戶,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進一步,在春闈上嶄露頭角,對沈瑞來說也不是壞事。
二房這邊,三老爺身體在那里擺著,即便入職為官也不過是清閑散職,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來說總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這些,便點點頭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車之鑒在,與其呼朋喚友、往來交際,還不若安心備考,等過了春闈再說……”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輕,妒意更盛。
像沈瑞這樣,本身是士子,卻能心態平和地面對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面上不管怎樣,心中都會生出羨慕嫉妒的情緒。
弘治十二年的科舉“舞弊案”,前因后果十分荒唐,唐寅卻是因交友不當加上過于招搖忍人忌諱,最后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譽江南的大才子,不管當年高中解元,還是鋃鐺入獄都引起南士林震動,沈瑾自是記得此事。他立時多了警醒,面上也帶了鄭重,道:“多謝瑞二弟提點,我會謹言慎行……”
雖說表面上沈瑾比沈瑞大五歲,不過沈瑞并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說看著沈瑾長大的,也知他這幾年的不容易。不只是過去,想想張老太君與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闈高中,有那樣兩位長輩在,以后誰曉得什么時候生出夭蛾子來。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場,要是瑾大哥得閑,與琦二哥多相處相處……今日琦二哥有事沒來,等瑾大哥什么時候見了琦二哥就代我傳聲話,讓琦二哥過來一遭,瑾大哥也來……”沈瑞想了想,將嘴邊本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五房上下這幾年幫他不少,之前沒想到還罷,如今想到了,也沒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雖說論起血緣來,沈瑾與沈瑞之間,要比五房三兄弟與沈瑞近;不過論起感情來,沈瑾不過是個需要客氣應對、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卻是視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將他們當成真正的親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雖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多問,點點頭道:“我昨日去了鴻大叔家,這兩日安頓完了,也要過去稟告長輩一聲……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話,我與琦二哥就‘五七’的時候過來;要是急的話,我們便明后日來……”
沈瑞心里想了下時間,道:“趕早不趕晚,要是琦二哥那邊便宜,瑾大哥你們就明日過來吧……”
等到次日,來的不僅是沈瑾與沈琦,沈全也帶了幾分好奇跟過來湊熱鬧。
沈瑞說的,卻不是熱鬧。
有落實到文字上的東西,也有只能口耳相傳的。一些應試技巧還罷,一力降十會,像沈瑾這樣的,只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過是錦上添花;對于沈琦這樣可上可下的,則是奉若至寶。
另有則是與明年春闈有關系的消息,是有可能被點為主考官的幾位翰林學士與禮部尚書官員的履歷與文章,這個則是多重準備。至于最后主考到底能不能從這些人里出,誰也說不好。
“我連鄉試都沒有下場,在兩位兄長前說這些倒像是大放厥詞,不過有備無患,不過分些小心思,總不是壞事……”沈瑞道。
這些東西,并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個傳給沈瑞,是沈瑞在這幾年同幾位狀元與進士出身學習時,耳濡目染記得的一些考試分析。
不說沈瑾,只說五房與他這般親近,沈瑞就沒有想過藏私。只是因從八月開始,他這邊事情不斷,壓根沒有心思去想考試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動容,只覺得手上的紙薄薄幾張,卻是重逾千斤。沈琦則是眼睛發亮,帶了幾分興奮道:“瑞哥兒,這都是你寫的,你怎么想起這個來?”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這個,只是昨日看到瑾大哥過來,想到此事……兩位兄長應試,我實幫不上什么,只能多幾句廢話,也多是拾人牙慧,還請兩位兄長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這樣的多事,誰會嫌棄多?這些經驗,旁人就算曉得了,也藏的嚴嚴實實,恨不得當成傳家寶,也就只有瑞哥兒,才會這般大方與我們分享!”
沈瑛也是進士,沈琦則是參加過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闈,不能說沒有經驗,只是同沈瑞總結的這份相比,沈琦之前曉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對于明年春闈,沈琦本沒有什么信心,不過得了這份東西,卻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運氣。
沈琦雖曉得沈瑞的性子,知曉他不是個小氣的,不過現下也心下訝然。他看了這幾年,早就瞧出來,沈瑞對于四房本生親人那邊十分生疏,就是對于沈瑾也是客氣有余、親近不足。有前因后果在,沈瑞對于那邊冷淡也說得過去。沒想到在沈瑾遇到事時,沈瑞還是愿意援手,之前幫忙安置鄭氏時如是,現下備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與沈瑛提及此事時,沈琦都道:“瑞哥兒平素看著溫和,卻是始終透著冷清,沒想到倒是心熱的。換個其他人,都難以這樣對沈瑾,頗有古君子之風。”
沈瑛聽得卻是皺了眉,要是沈瑞下場三次、五次,課業上有所不足,預備這些還罷;明明他有良師,年歲又小,就想著這些取巧之道,就顯得不踏實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穩重不過,并不是浮躁輕佻的性子,卻是這樣早做準備,心思并不在功課上,而在功課外,這是只求功名。
“竊喜什么?這不過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這些上費再多思也是無用!”沈瑛眼見沈琦還尤帶喜色,呵斥道。
沈琦依舊帶了笑,卻是面上帶了苦澀:“對大哥這樣資質的人來說,這些不過是小道;可對我來說,說不得就是絕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喪還在繼續,直到“七七”出殯。
沈滄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殯之時,已經過了臘八。
隆冬時節,銀裝素裹,尚書府外卻是車水馬龍,一片熱鬧場景。
作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滄算是風光大殯,當日送殯親朋故舊的馬車從人,將仁壽坊里一條街都堵的滿滿的,不過大家也都曉得,親朋還罷,官面上的人情,已經開始有幾分冷清。就算各個衙門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過親祭的卻沒有幾個,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謂不怠慢。
沈家上下,又是忙著治喪,又是感懷沈滄,顧不上其他。
像賀東盛這樣比較勢利的官場同僚,且與沈家有過摩擦爭端的,少不得在心里幸災樂禍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著守孝三年,沈瑾卻是京城正熱門的狀元候選之一,賀東盛少不得唏噓幾聲。
早知沈滄這樣短命,沈瑞那邊借不上力,當初就不該將族妹許給沈源,而是應該在侄女中尋一人許給沈瑾。
自打南京鄉試結果到了京里,賀東盛就給族妹去了信,提及“親上加親”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擱,還是沈源與小賀氏另有打算,并沒有見有回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