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被大家看的直發毛,這一下子就進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還真是受不住。沈玨面上也不好看,雖說這些市井閑話并非胡謅,可如此沸沸揚揚的,連逝者都被提及說嘴,丟的也是沈家人的顏面。
倒是那老婦人,冷眼旁觀,不時打量沈瑞兩眼。
那壯年乞丐聽了閑話,不由面露擔心,看著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雖是卑賤之人,亦是愿為小恩公效犬馬力之力。”
丐戶雖只能行賤業,可多抱團,要是誰敢欺負到他們頭上,也夠吃一壺。
沈瑞聞言心下稍沉,不管這壯乞有幾分真心,只憑他方才舉動,即便是個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無心與其糾纏,也曉得“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聲好語道:“我過的尚好,并無艱難之處,尊駕好意心領。亡母生前行善,出于本心,并非圖報,尊駕若是掛懷,往后碰到他人難處,幫上一把就是。”
那壯丐只只覺得這小恩人目光爍爍,似是看透自己心里,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訕訕道:“謹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說罷,痛快地從懷里掏出兩個銀錁子,遞給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將銀錁子抓在手中,爛桃眼睛望了望四周,面上滿是提防,顧不得擦于臉上鼻涕眼淚,起身便從人群中擠了出去,跑的飛快,沒一會兒就不見影子,看的大家噓聲一片。
沈玨看的咋舌道:“這老媽媽真是,腿腳倒是利索”
那壯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媽媽,年紀比我大不了幾歲,不過是為了裝可憐,故作老態”
這壯丐四旬年紀,要是按照他說的,方才那乞婆年紀還真不算老。
沈玨詫異道:“那頭發可是沒幾根黑的?”
壯丐道:“她那賭鬼兒子二十幾歲,頭發也白了一半。最可憐是她的媳婦,也是好人家女兒,連帶著七歲大的姑娘,一道被典賣到半掩門人家,如今已經開始張幟待客。”
沈玨皺眉道:“《大明律》不是禁賣良為娼?”
壯丐道:“半掩門人家,在衙門里記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賤籍,犯不到律條上去。”
沈玨憤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養,娘家人就沒人出頭?”
壯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爛賭鬼也不敢賣了他婆娘。不過是欺負他婆娘娘家沒什么人,才敢如此行事。這老婆子不是個善的,若沒她慣著,怎會養成個好吃懶做的爛賭鬼?當初說親事的時候,又行欺詐之舉,借貸了銀子去置辦聘禮,賺了媳婦家好大一筆嫁妝。要不是為了給女兒籌集嫁妝,那家爹娘也不會操勞而死。等將媳婦的嫁妝嚼用光,這老婆子就不認人,又因生的是孫女,非打即罵。那小娘子雖墜了娼門,也能少挨幾頓打罵。早知那爛賭鬼連婆娘閨女都狠心賣,去年我就不該一時心軟將銀子借給他過年。”
眾人原覺得老乞婆可憐,這個壯年乞丐平白搶銀子可惡。如今聽明原委,少不得說嘆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丐戶卑賤,見到尋常百姓都要行禮叫“老爺”,這壯丐雖感激孫氏善行,可眾目睽睽之下,并未與沈瑞繼續攀扯,只道:“本地丐頭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樹里胡同第三家,小恩公日后有吩咐,只管打發人傳話。”
沈瑞見他行事善惡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惡感去了幾分,點頭應道:“吩咐且不敢說,以后得空再與樊公閑話。”
看熱鬧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帶了兩個伴當離去,遠處只剩下沈瑞一行與老婦人兩個。
沈瑞看了老婦人一眼道:“媽媽有沒有帶了家人?這廟會上人多手雜,還是跟著家人妥當些。”
方才小童掏了銀錁子出來,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罷手,難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婦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氣,便與老身另兩個外甥走散了……”
話沒說完,那小童臉上已經露出驚喜,看著遠處,揮著手臂道:“祝表哥,魏表哥,我同姨母在這兒”
大家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便見遠處過來數人,為首的是一個眉眼方正的中年人與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后邊跟著小廝、仆婦。
“七姨母在這里,真是太好了”那中年人面上汗津津的,看到老婦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氣:“這里人多,甥兒真怕姨母被沖撞了。”
老婦人慈愛道:“我都半百的人,又不是小娘子,怕甚沖撞?讓希哲擔心了,快擦了汗,莫要著了涼”
那中年人笑了笑,老實地從袖子里掏出帕子,在額頭上抹了兩把,道:“這廟會上里魚龍混雜,幸好沒出什么事 旁邊那少年郎瞪著那小童,道:“何泰之,定是你又不聽話四處跑,才帶累姨母跟著大家走散”
那小童面上訕訕,往老婦人身后避了避,小聲道:“魏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不過是八、九歲大的孩子,方才被壯乞驚嚇到,又被親人呵斥,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沈瑞在旁,面上不顯,心里已是震驚不已。
祝表哥?希哲?右手六指?
六個手指頭的祝希哲聽著會耳生,可六個手指頭的祝枝山后世卻無人不曉。
祝允明,字希哲,因右手六指,自號“枝指生”,又署“枝山老樵”,后世稱為祝枝山,以狂草聞名于世,與唐寅、文徽明、徐禎卿并稱為“吳中四才子”。
這祝枝山在后世雖被人稱道,可他與唐寅兩個,都是境遇坎坷的悲劇娃。
唐寅是富商子弟,十六歲過院試為案首,成為蘇州城聞名的少年才子,可未等舉業,先后死了爹娘、發妻、妹妹,家里吃喝都困難,更不要說讀書。難得有個好友,就是祝枝善,便勸他專心舉業,還幫扶了一二。唐寅二十七歲浪子回頭,專心讀書,兩年后參加鄉試,一舉中了解元,就是前年弘治十一年那科。
唐寅的好運氣來的快,去的更快。這家伙次年進京應試,正好遇好友江陰人徐經,兩人便結伴買舟北上。
到了京城,這兩人住在一起。
徐經出身捂塍徐氏,祖、父兩代人都是舉人,為巨富之家,家中有“萬卷樓”,聞名南直隸。祖父以書法見長,曾為中書舍人。
徐經少年才子,在家鄉名氣就大,家里又請了成化二十三年榜眼錢福做先生,到了京城同鄉出仕者眾,先生的同年好友,少不得往來宴請。又因祖父昔日關系,出入公卿宰輔之門,唐寅的才名更盛,亦是常為顯宦之家座上賓,這兩人引得同科舉人側目。
徐經家境富足,華衣美食,身邊豢養美童,出入招搖;唐寅則是出身商戶,行事灑脫隨意,兩人都不是什么“禮賢下士”之人,越發惹寒門子弟生怨。
等到會試完,就有流言蜚語,傳“江陰富人徐經賄金預得試題”,有言官風聞奏事,彈劾主考官賣考題。雖說最后查無實據,可為了平息士子怨氣,便以徐經進京后曾拜訪過主考官為故,除了仕籍。同行的唐寅也沒有落下,也被削籍,徹底斷了科舉之路。
這件事在松江府不能說人人皆知,可讀書人都曉得。只因這徐經雖是江陰人士,可同松江府也不無關系。
他的老師錢榜眼如今雖住在蘇州,可籍貫卻是松江府華亭縣人。
沈理沒中狀元前,松江士林數這榜眼錢福名聲最盛。只是后來有沈理比著,錢福又只做了三年官就致仕還鄉,才逐漸被人淡忘。
同沈理這前程大好的狀元郎相比,錢福則落魄許多,以致仕翰林的身份,以每月五百兩銀子的束惰,被徐家請去主持家塾。江陰徐家富庶,也就漸為松江人所知。人人都有望子成龍之心,蘇松富戶又多,可沒有幾家能有這般魄力給家中子弟聘老師。
因王守仁就是應弘治十二年這一科春闈,沈瑞對這一科的消息向來關注,當傳出舞弊案時,還曾擔心過,生怕會牽連到王守仁身上,并沒有想起后世鼎鼎大名的唐寅。
等到看到城里私賣的《京華日抄》,看到舞弊案結案,被除名那兩個是唐寅與徐經,沈瑞方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鼎鼎大名的“吳中四大才子”,就是這個時候相繼登場。
沈瑞上輩子曾聽曾祖父點評過這四才子,說他們的情況也知曉一二。
唐寅是最倒霉的,以案首、解元之資,只參加一次會試,就就除了仕籍,徹底斷了前程。
第二倒霉的是文徽明,二十五歲才中了秀才,并不算晚,可而后十次參見鄉試,都落第不中,直到五十幾歲,才以貢生身份進京,被舉薦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沒待幾年就被排擠辭官,回鄉去了。
第三倒霉的就是眼前這祝枝山,外公做過首輔,祖父官至從三品右參政,可謂是仕宦子弟,打小就才名顯著,可在科舉之途上成了“大器晚成”,三十三歲方中舉,而后七次參加會試都落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