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年口氣如此不客氣,賀南盛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他是嫡宗次子,上面有個任九卿的胞兄,這些年掌管家族事務,別說是平輩的族兄弟,就是父輩、祖輩的族老見了他也要客氣三分。
那老者見了,忙呵斥青年道:“閉嘴,我還沒死,輪不到你說話!”
青年面上猶帶不平,可到底沒有再開口。
賀南盛神色稍緩,要不是同輩中只有這房有輩分相當又適齡未嫁女,他也不愿與這家打交道。可除了這家三姐,其他適齡未嫁女都是晚輩,兩家畢竟是姻親,到底不好亂了輩分。
氣氛有些壓抑,老者有些黯然。他并不愿將小女兒與人做填房,唯一的兒子資質平庸,二十幾歲方勉強過了院試,鄉試更是沒指望,又沒有兄弟扶持,他這一房越顯頹勢,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方啟蒙的長孫。沈舉人雖年紀大些,到底是舉人門第,兩個兒子一個是廩生,一個縱然沒有下場,背后卻有個狀元公。賀南盛說的對,只要女兒嫁過去,孫家早已 無人,自家就成了沈瑾兄弟的外家,長孫就成了那兄弟兩個的表弟。只要女兒恪守本分,好生服侍丈夫,看顧繼子,那兄弟兩個即便是面子情,待外家也不會太冷淡。
因十二年前的事,他這一房本就與嫡支有嫌隙,十來年越見疏遠;如今嫡支主動示好,他又怎么能回絕此事 沈瑞與沈玨進來時,便見到這神色各異的三人。
沈玨面上不甚親近,可依舊按照禮數先見了禮。
賀南盛已經站起身,托住沈玨胳膊,臉上滿是笑意道:“有些日子沒見你,個子又高些,已經是大人模樣,怎這個時候在外頭”說著,望向沈瑞:“這是瑞小哥要不然同玨哥在一處,我還真不敢認。”
被賀南盛這樣目光爍爍地看著,沈瑞只得也躬身道:“見過賀二老爺。”
賀南盛眼睛閃了閃道:“這稱呼太外道,從玨哥論,你也當喚我一聲舅舅。”
沈瑞只做路人狀,沒有接賀南盛的話茬。
賀南盛“呵呵”笑了兩聲,從沈瑞身上移開視線,拉著沈玨對那老者與青年道:“七叔,康生,這是我大姐姐家的老三玨哥。”又對沈玨道:“玨哥,這是你七外祖與七外祖家大舅舅。”
雖與外家不親,這兩位賀家長輩也是初見,沈玨還是老實見了禮。
那老者神色有些冷淡,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半新不舊的荷包,遞給沈玨道:“還是頭一回見你,這不值什么,拿去賞人吧。”
這話雖是套話,可添了這不冷不熱的口氣,委實讓人不舒服。沈玨雖不被生母所喜,卻是被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嬌慣大的,哪里受得了這個。
即便是姻親長輩又如何難道就可以給他臉色瞧而且這荷包里硬邦邦的,即便不用打開,也能猜到你們裝的是金銀之類。是有長輩第一次見晚輩給這樣的表禮,可那是對童子,自己已經十二歲,還是小孩子么 沈玨捏著荷包,抬起頭來看著這勞什子“七外祖”一眼,就想要發作,便見這老者面帶滄然、眼角水潤、似有哀意,嘴邊不遜的話就咽了下去,反而添了疑惑。
七外祖外祖家嫡宗兄弟三房,這行七的定是旁枝,只是為甚從沒聽人提起過這一家沈瑞在旁,看的更是清楚。這老者見到沈玨的時候,神色變幻,似惆悵、又似透過沈玨看什么;旁邊那個青年卻是七情上色,望向沈玨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滿是怨憤。沈玨才十二歲,與這父子二人又是初見,難道這父子二人與沈家宗房有怨 沈瑞正看著,正好那青年也望過來,兩人視線對個正著,皆是一怔。
青年神色略有扭捏,立時轉過臉去,可還是忍不住用眼睛余光望向沈瑞,打量著沈瑞。沈家本就是書香門第,沈瑞這些年見過的讀書人不少,可沒有一個像眼前這個青年一樣單純直白。人心似海,簡單的人總能令人放下戒備,沈瑞微微點頭致意。
青年眼神一跳,也跟著頷了頷首,面上正常許多。
賀南盛介紹沈玨不過是拋磚引玉,沈瑞才是正主,便指著沈瑞對那父子道:“這是沈家四房的瑞小哥。”又對沈瑞道:“瑞小哥,這是鄙人堂叔與堂弟。”
他既正經八百的介紹,沈瑞總不好失禮,便進前一步,規規矩矩道:“小子沈瑞,見過賀世翁,見過賀世叔。”
松江各大姓聯絡有親,這樣的稱呼總不會大錯。
賀七太爺面上露出幾分慈愛,看著沈瑞,仔細打量一番,點頭道:“都說龍生龍風生風,我雖沒有見過你母親,可聽過她的善心與賢名,你既是她骨血,也定是個好孩子。”
這番夸獎很是直白,沈瑞卻能聽到老人家話中的示好與善意,雖有些不解,還是難以生厭,躬身謙遜道:“小子愚鈍,不敢當老人家襄贊。”
旁邊的賀南盛面上雖依舊掛著笑,可眼神開始發冷。
好好的提孫氏作甚 當年騙賣孫氏名下兩家織廠成功時有多歡喜,過后賀南盛就有多后悔,就是京城胞兄當年也寫了信狠罵了他一頓。他后知后覺知曉自己錯處,吃相太難看,而沈家四房比想象中的有地位。
若是沒有沈理與莊恭人,這便宜占就占了;有了那兩位,占了便宜就失了名聲。雖說織廠成了燙手山藥,可賀家在松江既與沈家比肩,也沒有低頭退還的道理。賀家老太太早與大老爺早寫信過來,讓他想法子與沈家四房早日和解,可沈南盛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如今沈理起復,回了翰林院;蔣知府任期將滿,沈南盛并未覺得松了一口氣,反而越發急迫。蔣知府這些年在松江政通人和,成績卓越,有高升布政司的風聲;沈理雖依舊是五品學士,可卻有個兼任吏部尚書的閣老泰山。明年是六年有一次的“京察”,自己胞兄在九卿上的任期將滿。要是因沈家之事,耽擱了大哥前程,他可是沒地方哭去。
沈玨在旁,看著賀南盛的神態,心中偷笑。什么東西做了婊子還立牌坊。對于自己這位二堂舅,沈玨心中很鄙視。本是士人卻行商賈事,這也不是罪過,可行事下作,連做人的根本都忘了,又敢做不敢當,實讓人生不出尊重。
沈瑞是四房元妻嫡子,幼時又有惡名在外,賀七太爺本擔心他驕橫難纏,不好相處,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斯文有禮的小少年。覺得有些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有孫氏那樣的生母,孩子的教養能差到哪里去;要是真是跋扈頑童,即便是恩親,沈家狀元公也不會親自教導三年。
至于沈瑞方才對賀南盛的冷淡,賀七太爺沒覺得他失禮,反而覺得這孩子好僧分明有血性,不是那種口蜜腹劍之人。好感一生,賀七太爺對這門親事倒是生出幾分期待。
旁邊的青年,也就是賀康生,康生是字,名為賀平盛。他本是無心機之人,見老父待沈瑞親近,便也覺得沈瑞順眼,想起曾聽過的閑話,便直言道:“聽說令兄高才,更得令尊高看,那不是寵庶滅嫡”
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賀七老爺瞪著兒子,真想踹死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
沈瑞的神色,也淡了下來。不管沈舉人到底有如何不是,這都是沈家家事,輪不到外姓人說話,更不要說在他這個做兒子的面前貶低老子。
賀平盛話說出口,便曉得自己失言,立時漲紅了臉,脫口而出道:“我別無他意,就是不放心……”
話沒說完,就聽賀七太爺喝道:“胡吣甚還不閉嘴!”
賀平盛立時閉嘴,望向沈瑞,面上帶了忐忑不安。
賀七太爺嘆了一口氣,起身對沈瑞道:“犬子口無遮攔,冒犯了瑞小哥,老朽這里代子請罪,還請瑞小哥恕罪!”說罷,便躬身作揖。
沈瑞哪里好受,忙側身避開,道:“老世翁無需如此,折煞小子……”
雖沒有受賀七太爺的禮,可沈瑞也沒有說原諒賀平盛的話,而是看著他道:“雖不知賀老爺到底不放心何事,可有些事并無不可對人言之處。家兄十四歲應童子試,中廩生,在讀書上確實有天分,家父也對家兄寄予厚望。至與嫡庶之說……尊下消息怕是不夠靈通,家兄與三年前遵照先慈遺命記在先慈名下,為我嫡出長兄。寵庶滅嫡之類人云亦云的話,自然是無稽之談。”
自己不是“小白菜”,不需要外人來可憐。
沈瑞雖不是多話之人,可依舊為沈舉人做這一番辯解,卻是說給賀南盛聽。不管賀南盛親近自己目的如何,想要從父子關系、兄弟關系上挑撥,怕是不能。他固然對沈舉人與沈瑾沒甚感情,可也曉得遠近親疏,無心親近賀家。
賀平盛紅著臉站起身,對著沈瑞滿臉羞愧道:“是我不該輕信人言,搬弄口舌,冒犯小哥,這里給小哥賠不是,還請小哥原諒則個。”
這般雖有些呆氣卻是知錯認錯的性子,倒是并不找人厭惡,連沈玨都看了賀平盛一眼。
沈瑞好不容易出來,無心再應付賀家人,尋了個托詞,便與沈玨告辭。
等下了樓,沈玨方后知后覺道:“四房家務,與他們什么事,那書呆子到底不放心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