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樓”沈瑞下了馬車,看著眼前白墻灰瓦的三層高樓,不由點頭道:“名好字亦佳!”
與北方建筑的大氣郎闊不同,江南建筑婉約,即便是市井之中的酒樓,看著也非常清雅。沈玨撇了撇嘴道:“瑞哥好好的,怎學起那些腐儒品起匾額來這是吃飯的地界,又不是書齋畫坊!”
門口站著一個小二,見兩人下了馬車,忙上前迎了一步,熱乎地招呼:“二位小哥快請進。”
沈玨沒有說話,他的長隨王安上前一步道:“小二,我頭午過來與我家五哥訂了三樓雅間!”
小二認出王安,臉上殷勤越盛,引了眾人上三樓雅間。
看著跟上來的幾個長隨、書童,沈玨將手一揮,豪爽地說道:“既來了八方樓,你們也去一樓叫幾個菜打打牙祭。”又對七星道:“看顧些柳成,看他老實巴交的,莫叫人欺負。”
一干長隨小廝隨小二下樓,雅間里只剩下沈瑞與沈玨兩個。
這里雖是三樓,可街面上的叫賣聲還是聽得十分清晰。只是同北方扯著嗓子響亮的叫賣聲不同,南面的叫賣聲,音量不高,可賣詞一套一套,都帶了幾分雅致。
沈瑞走到窗前,眺望眼前街景,只覺得處處都好,看的津津有味。他雖曾隨王守仁北上,對于這些市井風情也見過些,可當時在旅途中,每日課業功課又重,心境不同;現下心情悠閑,將那些科舉仕途之類的想法都撂到一邊,再看這些市井畫卷,則是另一種愜意。
沈玨見他如此,擠到他旁邊,四處眺望一遍,并沒有什么稀奇之處,不免納罕道:“瑞哥瞧什么,舍不得移眼”
沈瑞指了指街角的賣糯米糕的小車,道:“玨哥瞧那里”
沈玨順著沈瑞的手指望過去,便見街角停著一輛小車,旁邊一老嫗賣糕,小車前頭排了好長的隊伍。
“那是白阿婆年糕,在這街上頗有名氣,她家的芝麻粘糕最是勁道,每天只賣幾簾子,稍晚些就沒了。”沈玨以為沈瑞想吃,說完話,便出去招呼小二,從荷包里抓了半把銅錢與他:“我弟弟要吃粘糕,你出去買一份來。”
一份年糕又能幾個錢,剩下的自然是打賞。小二樂呵呵地應了,殷勤地下了樓。
沈瑞訕笑兩聲,道:“玨哥,我沒想吃糕,我看那邊是見沒人維持秩序,大家秩序井然,無人插隊……”
沈玨好奇道:“這買東西自然有個先來后到,排隊不是應當的不排隊亂糟糟,反而要耽擱功夫。”
看著行人如織的街市,沈瑞總覺得缺點什么,想了好一會兒方想起來,道:“怎不見乞丐是有人驅逐”
沈玨搖頭道:“松江本就富裕,又不是災年,哪里就有那么多乞丐。就算有外頭串流過來的,也多進了惠民院。”說到這里,像個小大人似的,道:“蔣府尊確實是個好官,可惜明年就要到任,還不知后邊接任的如何。”
松江知府蔣升到明年任滿,因已經在知府位上連任一次,這次多半會升轉。除了知縣、知州這樣的親民官會連續三任外,知府以上主官為防盤踞地方,則少有連任三任的,除非是道路偏遠之處的邊省薄缺,主官又沒關系將自己調動出來。像松江府這樣的肥缺,蔣知府能連任一次,已經不易,不過是看在他胞弟是翰林學士,要不然早就被人擠下來。
沈玨只是這么一說,倒不是怕后邊的知府會來刮地皮。松江幾個大姓人家,聯絡有親不說,多有子弟在官場上。除非是愣頭青,否則誰會去開罪這些地頭蛇。愣頭青哪里就那么容易做,當年到任半年就被免官那一位知府,就是被松江的富庶迷了眼,將松江當成自己碗里的肥肉,最后落得問罪罷官的下場。
聽沈玨提及蔣知府,沈瑞想起蔣三公子蔣榮。
蔣三公子弘治十一年進京,參加弘治十二年春闈,可惜榜上無名。不過此后并沒有回松江,而是留在京城預備下一科。經過他叔父蔣學士引薦,拜在禮部侍郎王華門下做了關門弟子。等沈瑞再見到他時,得稱師叔。
莊恭人與孫氏本是利益之交,曾為沈瑞張目,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多護著一二,是因身為人母,憐惜無辜稚子而已,比面子情重不了幾分。王守仁避居松江半年,并且受沈理請托收下沈瑞這個學生,外人知曉的不對,可莊恭人卻是幾個知情者之一。
等蔣三公子拜師,莊恭人在松江得了消息,也嘆緣分,對沈瑞卻是多了幾分真心與重視。天地君親師,對于士人來說,師生關系僅次于親族關系,甚至有的時候被親族關系更有助益。蔣三公子是王華的關門弟子,沈瑞是王守仁的首徒,兩人生母又有淵源,在王門弟子中也可以守望相助。
因席面是預定好的,兩人進了包廂沒一會兒,等小二買回芝麻糯米糕,這邊也開始上菜。
沈瑞見涼菜就上了四道,就曉得后頭的熱菜碟子數更是少不了,道:“是不是太多了”
沈玨道:“我就是覺得人少,只使人預定了三等混八珍席面,要是二等席面要二十四道,一等席面三十二道。”
四道涼菜,四道炒碟,四道碗蒸,一品甜品、一品羹、兩道點心,總共十六道美味。
為了方便沈瑞與沈玨取食,這些菜都集中在兩人座位這一側,六尺直徑大圓桌空了半拉。因帶了“八珍”字樣,這些菜品所有食材都是“海八珍”、“草八珍”、“禽八珍”、“陸八珍”里的,看著精致,可菜量并不多。
在見過后世八大菜系的沈瑞眼中,這些菜樣式并不算什么,不過是淮揚菜夾雜魯菜而已。不過對比沈家四房這幾日的伙食,沈瑞看著這些美食佳肴的眼睛卻是亮亮的。
沈玨也是頭一回來八方樓,已經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魚肚放在碗中。兩人都是打小養成的規矩,食不言、寢不語,自也不會做出風卷殘云的架勢,可吃飯的速度委實不慢,夾菜次數也明顯增多。
沈瑞用了兩碗飯,又喝了半碗羹,才撂下筷子。
沈瑞已經揉肚子,道:“怪不得這一席要四兩二錢銀子,可是用了我兩個月月例。同樣的魚翅,不知他們怎么炮制的,家里廚房做的與這個一比就成了粉絲。”
“這么貴”沈瑞聽到這個價格,不由詫異。
當年他隨王守仁北上時,一餐飯不過幾十文到幾錢銀子,這里卻是翻了幾十倍。眼前這席面雖為“混八珍席”,可主菜不過是魚翅、海參之類,剩下的配菜是禽肉、菌類,并不算稀缺的東西,不過是菜式精致新奇些。
沈玨挑了挑眉道:“這可是行宮里下來的御廚掌勺,能跟外頭酒樓的價格一樣要知道松江府里,可不是誰都敢在三樓訂席面!”說話問,露出幾分得意。
沈瑞聽了,不由莞爾。這是不求最好,只求最貴 擱在后世,就是仿膳而已,只是這個時候的教育,使得士人百姓對于皇權畏懼到了骨子里,即便這酒樓打著仿膳的招牌,也沒有人敢說出口,眾人只能掌勺師父曾經是御廚的身份說嘴。
只是不曉得這酒樓的東家是哪個,請退休御廚做掌勺師父的,并不算什么;敢將價格定的這么貴,就有幾分魄力。不管這菜肴味道如何,只這價格,就將食客的身份做了限定。
像沈玨這樣,覺得能用兩個月零花錢吃上一頓的,絕對不會是少數。
正想著,就見七星進來道:“五哥,二堂舅老爺在隔壁雅間,聽說五哥與瑞少爺在,打發人來相請。”
沈瑞聽了這親戚關系,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沈玨已經皺眉,低聲嘀咕道:“怎這么倒霉,碰上他了……”
七星稟告完,側過身,露出身后一青衣小廝躬身道:“表少爺,沈家二少爺,我家二老爺聽說兩位在此,打發小人來請。”
沈瑞已經反應過來,沈玨的外家是賀家,被沈玨稱為堂舅老爺的就是宗房大太太賀氏堂弟,那豈不就是賀家長房二老爺賀南盛不過據他所知,沈玨與外家向來不親近,這個賀二老爺怎么想起叫他們過去 隔壁雅間,賀南盛赫然在座,對面坐著兩一人年將五旬,一人二十出頭,容貌有幾分相似。從穿戴看,兩人只是尋常人家出身。
“七叔,康生,隔壁與我堂姐家老五一道吃飯的,就是沈家四房嫡子瑞哥,這也是趕巧,你們也見見。”賀南盛端著酒壺,給老者斟滿酒盅道。
那老者面上有些不自在,躊躇道:“可親事八字還沒有一撇……”
賀南盛笑道:“有我作保,七叔還信不過侄兒”
老者笑得勉強,旁邊的青年“啪”一聲撂下酒盅,冷笑:“二哥說的倒是比唱的好聽!是多好的親事,怎么想起我們家我妹妹只有十八,難道非要上桿子給一個老頭子做填房二哥還是謹慎些好,莫要再鬧一出笑話,萬一出了變故,傷不到你們宗房身上,我們可挨不住。我大姐已經遠嫁他鄉,難道我三妹妹也要落得遠嫁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