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后世相關書籍所記載,王守仁雖有過目成誦之才,可在學習上并不用心,少年還曾極度迷戀武事,頑皮好動,一心想要離家投軍。不久后,就有了王守仁與相士的街頭偶遇。相士言:“須拂頸,其實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又言:“孺子當讀書自愛。吾所言將來以有應驗。”王守仁信以為真,自此讀書自強,一心要學做圣人。
關于這段遇相士,后世有兩種說法:一種自然是相士有“相人”之能,畢竟老莊之學本就是玄而又玄,王守仁后來成就確實不凡;一種說法此相士是王守仁祖父王倫老爺子請來的,怕孫子頑劣耽擱讀書,故意安排人“點化”王守仁,目的不過是讓他“讀書自愛”。
不管上面哪一種說法為真,瞧著王守仁的模樣,都是將那相士的話當真,自信自己就是盛世“景星”、太平“鳳凰”。那自己的大字,真的如他點評的那般松垮?
沈瑞望向書案,仔細看了起來。因原主年幼手腕無力,就是沈瑞有十數年的經驗,一時也多有不足,寫出來的字,看著形狀尚可,仔細品鑒,確實無甚風骨。
沈瑞不由臉紅,自己也忒自以為是,當學過的那些皮毛當成事,這不是“關公門前賣大刀”,委實可笑。
王守仁見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紀,寫成這樣不算丟人,勿要自擾。”說罷,從筆筒中取了一桿粗毛筆,鋪陳一張宣紙,懸筆而就。
沈瑞忍不住傾身看去,就見上面龍蛇飛舞、豐筋多力、沉著痛快,書云“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沈瑞直覺得心潮激蕩,王守仁已撂下筆,將這幅字遞給沈瑞:“與爾共勉。”
沈瑞雙手接過,恭恭敬敬道:“謝先生賜墨!”
王守仁點點頭,道:“瞧你的模樣,當不用再費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點)讀四書,從《論語》開始,午后學六藝,每晚抄孝經一部,滿百再更換……”
沈瑞的學習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跟著這樣的老師,沈瑞當然不會自作聰明地去“藏拙”,不過《論語》上輩子雖看過學過,也不過是粗懂,學的年頭又久遠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現,并不那么耀眼。用王守仁的話,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難過,私下道:“小哥在課業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滿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經不得夸,才不肯贊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覺得有什么受打擊的,畢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記載,王守仁是過目成誦之才,天資極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紀,專供儒學尚且不足,哪里有那么多閑情逸趣涉獵佛道之學。自己的記憶力雖上佳,可卻到不了這逆天的地步。又因后世對《論語》的注釋,與這個時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說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過王守仁只是四書上苛嚴,在“六藝”上卻是時而鼓勵。
這日,這是王守仁教“數”,啟蒙的自然是傳承了千年的九九歌。這個時候的九九歌,已經同后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樣,同后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并非刻意顯擺,實在是同四書五經相比,這個過于淺顯,便在王守仁教了個開頭后,將后邊的背誦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幾道雞兔同籠的題目,不過后世小學二、三年級的題目,哪里難得住沈瑞,也無需演算,立時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幾分,點頭道:“還算機敏,或可學易。”
沈瑞聽了,未免心動。
原本對于玄學,他之前是不以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經歷,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對于《易經》還真的生出向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輕笑道:“需漸漸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說這家伙立志做圣人么,怎么圣人幼苗也會捉弄人?為何與他越近,這心里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雖還不到申時,可是因陰天的緣故,書房里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門窗戶,一股冷風迎面而來。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處江南,同北方相比,氣候濕潤,即便天下洋洋灑灑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轉身看著沈瑞道:“以‘雪’為題,可試吟詩一首,不限韻。”
沈瑞聞言,不由啞然。這是什么節奏?《論語》才統共學了三日,就直接讓作詩,說好的“循序漸進”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頭望著窗外雪景發呆。
沈瑞莫名覺得心虛,沉吟片刻,硬著頭皮拿了筆紙,寫到:
本為九天客,化作東海源。
莫云無風骨,誰道存自然。
“咦?”這回輪到王守仁吃驚。
他低聲將此詩吟了一遍,笑吟吟點頭道:“平仄雖不甚通,卻是有幾分靈氣。”
沈瑞低著頭,下巴都要頂到胸口。他哪里就不知做詩要講究“平平仄仄”,只是倉促之間,能對上韻腳就不錯,哪里還能找準平仄。
他卻是沒有想到,在旁人看來,對于一個九歲孩童來說,這首詩已經很是能拿出手。
當年王守仁十歲時做的《金山》: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詩雖令人贊嘆,可平仄也不怎么齊整。
王守仁心中,已經贊沈瑞有敏思捷才,況且這首詩看似粗淺,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遙之境。換做是旁人,他早就贊不絕口,可此刻他卻沒有稱贊沈瑞。
屋子里的氣氛變了,沈瑞察覺出不自在,不免抬頭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臉,神色肅穆,雙目幽幽地盯著沈瑞。
沈瑞直覺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氣,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聲,怒目道:“不管你為何藏拙,都不該瞞著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換不得你半點真心?”
沈瑞心頭巨震,忙道:“并非弟子有心,實是家母病故前,與六哥并無深交;家母病故后,弟子先是臥病,而后守靈,不曾有機會與六哥討論學問……”說到這里,自己也有些底氣不足,可重生的話是怎么也不能說的,只好小聲道:“此前藏拙之舉,實有隱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讀書,見之常阻……”
王守仁聽著聽著,神情漸緩,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
沈瑞喪母之事,他是曉得的。之所以答應沈理教導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時的艱難。不過那個時候,還有疼愛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過是受了些小氣,并未受多大磋磨。
沒想到沈瑞現下,處境比他當年還艱難,不僅喪母,長輩也不憐惜。書香子弟,竟然被長輩攔著不讓讀書,這用意委實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借口挑理身體,將小小的孩子送到禪院來。難得這個孩子除了沉默些,并無怨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當年還看闊朗。
王守仁與他相處了幾日,見他無嬌嬌之氣,乖巧老實,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課業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對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見了沈瑞的五絕詩,看出他本是灑脫天性,就奇怪他為何行事如此隱忍拘謹,才故意板著臉叱問,誰想到竟問出這一段隱情來。
他哪里曉得,沈瑞的隱忍拘謹,實是被他的名聲給唬住,生怕自己有半點不是,顯得越發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這不是你家里,以后也不會有人阻你讀書,你年紀尚幼,正是天性爛漫之時,不必如此蕭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撫了撫沈瑞的頭頂,輕聲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歲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內里已經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里還能成稚子態?他漲紅了臉,點點頭,道:“弟子曉得了。”
淚啊,難道是嫌棄他太“老成”,可九歲孩子到底該是什么樣?
后世信息發達,九歲的孩子已經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歲孩子,到底什么樣,沈瑞也找不到“參照物”。
沈瑞直覺得心里發苦,心中生出幾分恐懼,怕自己行事有馬腳之處,讓王守仁瞧出不對來。王守仁博覽群書,誰曉得他會不會想起“借尸還魂”這個詞來。
王守仁似乎對他肯聽教導頗為滿意,道:“沈兄那里,你也不用為難,我過后幫你提兩句就是,畢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瞞。”
一副護短的模樣,倒是做足良師模樣。
沈瑞只好道謝道:“麻煩先生了。”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五宣拿了帖子進來,道:“大哥,外頭有人送東西來,指名給小哥的,還不只一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