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飯時分,沈玨用了藥,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周媽媽與毛媽媽都回來復命,沈瑞就先回了九如居。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生病可是大事,沈瑞雖照顧沈玨,可也不想將自己累病了。
他之前不讓徐氏、三老爺等人在沈玨那里久待,也是擔心他們傳染上。
沈家的狀況不禁想,一想確實令人揪心。
這家里老弱婦孺占全了,青壯一個都沒有。不遇事還好,真遇到事情,感覺處處都要人擔心。
沈瑞洗漱一番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徐氏臉上除了疲憊,還有難忍的怒氣。
沈瑞見了,不免擔心,忙道:“母親千萬別氣得狠了,要不就是孩兒的不孝……追根溯源,本是我不該張羅這次宴請,還拉了三弟出來陪客……”
徐氏搖頭道:“瑞哥莫要鉆牛角尖,不于你的事。既是允你家中待友,就是沒妨礙的……”
世人雖講究孝道,重喪服,對于孝期規矩也苛嚴,可那主要是指直系子女孫輩服孝,要求不走親戚、不訪友、不宴飲、不拜年,至于學生不得下場應試,出仕者“丁憂”那更是禮法明確規定。
至于旁系與姻親,則只是素服一項就是了。甚至不少人等到出殯后連素服也就去了,也無人真去挑剔。否則要是出身大族,親戚多的,豈不是要一直服孝?
喬老太太雖是喬氏之母,卻不是沈玨的祖母。
對于沈瑞來說,喬氏更是無服姻親,除了去喬家祭拜時穿“浮孝”,出了喬家就可以去了。
喬氏拿嬉戲之事發作沈玨,不過是借題發揮。
至于沈玨昨日酗酒之事,母子兩人心中默契,都閉口不提。那個要是擺在臺面來,到底是沈玨的錯處。沈玨身上沒重孝,喬氏身上確是重孝。
“玨哥可好些了?又發熱了沒有?”徐氏還是擔心沈玨那邊。
“未正(下午兩點)時醒的,醒來就嚷著餓,吃了兩碗粥,方才灌了一碗藥,又躺下了。周媽媽與毛媽媽過去了,孩兒想著母親會惦記,就過來稟告母親。”沈瑞道。
至于擔心沈玨晚上再發熱的話,沈瑞提也沒提。徐氏不是大夫,跟她仔細說這個,除了讓她擔心,也徒勞無益。
徐氏聽了,果然松了一口氣。
“想吃東西就好。玨哥是個好孩子,這次……真是……真是沒法說了……”徐氏嘆氣道。
沈瑞心中十分疑惑,既是三老爺上午怒氣沖沖地過來尋徐氏做主,怎么就沒有后情了?
發作秋香那是昨晚的事,喬氏那里難道就說不得、罵不得?
長嫂如母,徐氏是長嫂,又是小宗宗婦,管教弟媳天經地義,徐氏怎么卻連提東路不愛提起喬氏的模樣?
要說徐氏無動于衷,這眉眼間散不開的郁氣又怎么說?
“中午擔心玨哥來著,用的不多,晚飯可要在母親這里好好吃一頓。”沈瑞故作輕松道。
徐氏聽了這話,卻是露出不贊成來,皺眉道:“你如今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好好吃飯怎么行?是不是肚子餓了?何必要等到晚飯,先要了小食墊墊饑”
“又不是吃飯的點兒。要不母親隨我一起用?”沈瑞道。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神色柔和,吩咐紅云傳話下去。
少一時,廚房就送來兩碗菜肉小餛飩,湯是素湯,只在上面點了幾滴香油 沈瑞原本不餓,看了這餛飩,倒是覺得口齒生津。
他親奉了一碗與徐氏,見徐氏拿起調羹,才開始吃自己那碗。
一碗餛飩,不過十來個,沈瑞連湯帶水都吃了個于凈。
徐氏見他吃的香甜,本想要吩咐人再上一碗,又怕他現下吃了,晚飯飯點就吃不下。
等撤了湯碗,母子兩個清水漱了口。
這時,就見紅云進來稟道:“太太,管家來回話,在外頭求見。”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稍作遲疑,隨后還是點頭道:“叫他進來。”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當家人,有些事該知道也當知道。
紅云應聲出去,隨后帶進來沈家大管家。
仆隨主形,這位大管家是沈滄幼時書童,后來是長隨,最后成了大管家。同二管家的圓滑隨和不同,大管家看著比較嚴厲,即便身為下仆可也自有氣度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沈滄雖不是宰相,卻是六部正堂,在京城的文官中能排的上名號的,大管家這沈宅大管家常拿了大老爺的帖子,出入官衙宅邸,周身并不見卑微。
沈家上下,除了沈滄夫婦之外,其他人對這大管家也多禮敬。
他是上午奉命帶了幾個人前往南城,如今不過過去三個時辰,就回來復命,精于利索可見一斑。
大管家給徐氏與沈瑞見了禮,見沈瑞坐得穩,徐氏也沒有打發人下去的意思,就開始回話。
“趙氏已經招了,二太太兩次共給她銀子四百二十兩,四兩重的金手鐲一對。二太太吩咐她打聽京城內外批命靈驗寺院……”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道:“還讓趙氏尋一包讓小兒一時病弱的藥……”
“趙氏打聽了一圈,聽到有兩家寺廟都有大和尚對外批命,趙氏就叫她男人韓福生兩下都送了銀錢,城里柏林寺送了二百兩,城下坊那家送了八十兩,都對好了說辭二太太讓尋的藥她沒地方尋去,也怕擔于系,就包了一包豆粉給二太太……”
徐氏越聽臉色越黑,沈瑞也聽出不對勁來。
沈家小一輩四人,只有四哥稱得上是“小兒”。
喬氏這是要做什么?
尋常人家一家的花費不過十來兩銀子,這四百二十兩銀子,加上四兩金子,可不是小數目。
喬氏這是下什么棋?怎么是瞄準四哥的意思?
沈瑞一時還沒想清楚,大管家已經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道:“這是趙氏與韓福生畫了押的供訴,老奴隨后去了兩處寺廟走了一遭,這兩處確實有趙氏供出的兩個和尚。老奴安排人去試探了一遍,這確實是兩個貪財妄言的和尚,手上不于不凈,不過柏林寺里有昌國太夫人供奉的香火,這家住持是國舅府的座上賓,倒是不好輕動。”
紅云從大管家手中接了供紙,奉給徐氏。
“還真是才女呢”徐氏看了一遍,冷笑道。
沈瑞已經將前后竄起來,明白過來喬氏的安排。
先要安排人偷偷下藥使得四哥病弱,然后再引三老爺、三太太去寺院批命,這批命的結果自然就是喬氏想要的結果。
難道她就不知道三老爺有心疾,受不得悲喜驚恐?四哥落地體重不足,比照平常嬰兒瘦弱,這精心照看一年多,才剛有了點能看的模樣,真要被折騰一回,還有了好去?
想到此處,沈瑞也帶了怒氣。
徐氏瞥了沈瑞一眼,將手中的幾張紙遞給他:“二哥好好瞧瞧”
沈瑞接過看了,就見上面幾句像偈語又像詩詞的批語,看著倒是對仗工整,朗朗上口。
根據趙氏招認,這批語是喬氏親自擬的,讓趙氏背下來。
不過一琢磨意思,沈瑞不由嗤笑一聲。
喬氏到底是內宅婦人,只當這樣安排一番,為了四哥平安能養成,就能讓三老爺、三太太心甘情愿地求了她撫養四哥,卻將徐氏、沈滄都當成蠢蛋了。
這樣的手段,沈瑞看著都毛糙,更不要說徐氏與沈滄。
這批語上的話,說的也夠陰森森,說“父刑克直親”、“椿堂無以托庇”,這是給三老爺扣個刑克親人的帽子?再咒三太太早死?
大管家本垂手在下,聽到沈瑞嗤笑,抬頭飛快地看了一眼。
眼見沈瑞神情與徐氏一般無二,除了面貌不相似,就仿若真是親生母子似的,大管家生出幾分怪異感。
不過轉念一想,大管家就想到孫氏身上去。
當年孫氏十來歲進沈家,三老太太托病不親近,都是徐氏一手教養出來。
沈瑞九歲喪母,真要論起來,這教養不是正與徐氏一脈相傳?這兩人倒是天生該當母子的緣分。
想著當年處處周全的孫氏,再想想稀里糊涂的二太太,大管家也只能為二老爺嘆氣,娶了一個賢妻,闔家安康;要是一個不賢的,闔家都跟著提心吊膽 三老爺的身體,連老爺、太太都顧忌,一點閑氣不肯讓三老爺受,二太太就直接奔著三老爺、三太太的命根子去了。
這豈是是“奪子”,還是要命啊。
“即日起二太太‘養病,,西院許進不許出趙氏一家先叫人看著,等得了二老爺回信再做處置”徐氏沉思了一會兒,皺眉道。
大管家應聲去了。
徐氏這才拍著桌子咒罵道:“本憐她喪子可憐,多有容讓,倒是讓她大了膽子,敢行這等惡事”
沈瑞見她只是將喬氏軟禁,并不直接處罰喬氏,就曉得此事不僅沒完,而且對喬氏的處置不會輕了,否則徐氏也不會如此鄭重,還要聽二老爺的意見。
“此事是三叔發現的?”想著三老爺上午過來找徐氏,后來又沒了動靜,沈瑞問道。
徐氏點點頭,道:“四哥是你三叔、三嬸的命根子,多少雙眼睛盯著,但凡有不對,自是都落在他們兩口子眼中……也是糊涂,先前怕我生氣,還瞞了這些日子……想想都叫人后怕,要是趙氏膽子大些,真遞了什么藥進來,豈不是置四哥與險境?”
沈瑞皺眉道:“因四哥的生辰,怕是二太太有了執念……就算這次被揭破,心里念頭怕是斷不了…二叔性子寬和,要是知曉此事,念起夫妻情分,說不得會幫二太太求情,到時母親又要為難。說不得三叔也會與二叔反目……”
要是不懲戒喬氏,三老爺、三太太心里會不高興;要是懲戒喬氏,二老爺說不定就不樂意。徐氏這個當家嫂子,可是兩下為難。
徐氏搖頭道:“瑞哥不了解二老爺,他與喬氏過了這些年,早已忍無可忍,一直強撐著未嘗不是做給我與你父親看的緣故如今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手足兄弟,正好給他一個理由做個決斷,他不會錯過……喬氏這回,再無人縱著她了……”說到最后,亦是帶了唏噓。
當初隨二老爺南下的幕僚隨從,都是沈滄與徐氏安排的。徐氏想要知道二老爺那邊的消息,并不為難。
這兩口子出京沒幾日就鬧了起來,并不讓徐氏覺得意外。
喬氏本就不是主婦模樣,這些日子過的太太平平,也是因搬回老宅,上面有兄嫂照顧的緣故。
若是她還是青年貌美,這般柔弱嬌嗔自然是婉約之美;如今已經不惑之年,半老徐娘,再做女兒態就是個笑話。
不管二老爺當年對喬氏有幾許深情,磨了將三十年消磨的差不多了。
同為女子,雖覺得喬氏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徐氏本沒想與之計較。即便喬氏拋下二老爺回京,連為人之妻的責任也丟了,徐氏也是想著讓她好生在家養著,只看在她進沈家三十年、生養了沈珞一場的情分上。
沒想到,喬氏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下子就要人命。
徐氏的那點憐憫心軟,頓時煙消云散。
她看的清楚,喬氏已經成為沈家隱患,要是再不處置,誰曉得她心血來潮再生出什么是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