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海大伯娘……”
清脆的童音已經不在,少年的聲音有些黯啞。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只覺得身子已經僵住,這一年多的思念,洶涌而出 眼前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可是她那十幾年做了什么?自怨自艾,因丈夫的變心,遷怒到幼子身上,沒有朝打暮罵,可做的比那個還過分。在他小時候鬧著要娘時,一次一次地將他推開,直到“娘”變成了“母親”,“母親”變成“太太”,直到滿眼孺慕成了冷淡疏離。
對于一個母親最大的報復,就是兒子在眼前,卻已經不屬于她。
“海大伯娘”,這稱呼就跟刀子似的,在扎她的心。
喬氏被丈夫軟禁了一路,早已經憋了一肚子火,對于這種“認親”意興闌珊。因想著京城里的四哥,喬氏連丈夫都埋怨上了,對于沈玨也懶得親近。
不過見了宗房大太太這反應,喬氏才醒過味來。
沈玨是出身宗房,眼前這個就是本生母。
看著宗房大太太紅了眼圈,喬氏心中生出幾分不屑,真要心疼兒子,怎么舍得給人做嗣子?如今將兒子給人做嗣子了,還這般作態,是想要謀什么好處?只是這樣明晃晃的不避人,是不是太過了?她這個嗣母,可就在邊上坐著。
原本看著宗房大太太行事說話與徐氏相類,一看就是脾氣不好相與的刻板婦人,喬氏心里就不自在,不愿與之寒暄。
等沈珞進來請安,宗房大太太如此動容,喬氏隱隱生出幾分快意。
即便是宗婦又如何,即便兒孫滿堂又如何,養大的兒子如今不還是歸了她 喬氏望向沈玨,面色慈愛:“三哥可見了族長太爺與海大老爺?”
“見過了。”沈玨低聲回道。
喬氏笑道:“那就坐下說話,讓你海大伯娘好好看看你……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到底生養了你一場,以后即便再見不著,亦不可忘了生恩……”
沈玨站在那里,抬頭望了宗房大太太一眼,隨即就聽從喬氏吩咐,在喬氏下首坐了。
宗房大太太長吁了口氣,面色已經平靜下來,對沈玨道:“洲二老爺進士出身,又在翰林多年,珞哥以后當見賢思齊要好生讀書……”
沈玨起身聽了,低聲應了一聲。
喬氏雖不喜宗房大太太這說教口氣,可因她話中贊了自家丈夫,倒是不好說什么,只道:“三哥讀書資質甚好,我們老爺也贊過的……南下這一路上,也是我們老爺督促三哥讀書……”
她說話向來柔聲細語,這回在“三哥”兩個字上卻是加了重音,看來是不滿宗房大太太對沈珞的稱呼。
沈玨神色有些木然,沒有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歡喜。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來端莊大氣,眼下卻有些神思不屬。
喬氏低下頭,心中嗤笑一聲……
前院,客廳。
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沈,父子三代人都在,沈洲是第二次來松江,與宗房諸人都是相熟的,眼下倒是不見陌生。
宗房大老爺喜形于色,族長太爺神色也溫煦許多。
雖說沈洲上半年過來時,說過并不隔絕沈玨與本生家的往來,可好話誰都會說,松江距離京城兩千多里,要是宗房長輩專門上京去探看已經出繼的子孫,那也太不知趣。
沒想到峰回路轉,沈洲會外放出京,沈玨也隨之南下。
族長太爺孫子五個,重孫子也有了,可親自帶大的只有沈玨一個。本以為有生之年見不到小孫子了,如今卻是骨肉得以相見,族長太爺如何不欣慰?
沈身為晚輩,敬陪末座,本沒有開口的余地,不過見祖父與父親,不是問起沈玨,就是提及京城的沈瑞,壓根不提別的,心里很是猶豫。
要是沈琰沒中舉還罷了,不會去京中礙眼;可如今沈琰已經中舉,說不得已經啟程進京應禮部試去了,是不是當知會二房一聲?
沈洲看到沈的異樣,笑道:“如今秋闈已經過了將兩月,還沒有問哥,今年族中子弟可有登榜者?”
這卻是將沈問住了。
這沈琰到底算不算族中子弟?
沈洲見他沒有喜色,頗為意外:“四房沈瑾歲科考試是一等,秋闈竟然沒在榜上?”
五房進京,會將四房的八卦告訴沈瑞,卻不會專程與沈洲講。
沈瑾受傷是在沈洲四月里即將離開松江之前,宗房的下人也不像四房的小人那般嘴碎,因此沈洲并不知曉這個消息。
沈苦笑道:“瑾哥四月里摔傷,錯過了這科鄉試……雖有四位族叔、叔兄弟下場,結果顆粒無收……”
他雖想要提一提沈琰,為沈琰兄弟求求情,可在祖父、父親面前還是不敢放肆。
沈洲道:“旁的人家,一代能有一、兩個讀書種子都是好的,我們沈家玉字輩已經出了三個進士,兩個舉人,生員數人,已經當得起書香門第,不必計較一科兩科……”
沈道:“洲二叔說的是。”
知子莫若父,兒子吞吞吐吐的,旁人看不出,宗房大老爺哪里還看不出?
雖說邵氏之事是二房陰私,可沈琰有了舉人功名,除非放棄科舉,永遠不進京,否則這件事總要再揭開說。
要說過去宗房大老爺心里同情沈琰、沈兄弟,希望他們能歸宗,如今卻變了想法。
二房雖無祖產可爭,沈琰、沈兄弟即便歸宗,也影響不到沈瑞、沈玨兄弟兩個的地位,可誰曉得他們兄弟兩個心中對沈家是不是有怨?
要是他們因父祖飄零在外,怨恨族人的話,那恨意就要落在二房身上。讓他們兄弟兩個借著沈家的勢起來,回頭再報復沈家,那可是大笑話。
到底是將沈琰兄弟用家法族規約束住,還是放任兄弟二人在外,宗房大老爺與沈還專程商量過此事。
其實,為除后患的話,還是將兄弟兩個束縛在族中好。否則的話,雖不會讓他們借了沈家的勢,同樣沈氏宗族也沒資格管教約束他們兄弟。
不過因徐氏去年已經發過話,宗房總不能越過二房代二房做主,至于父子兩人還沒有章程。
宗房大老爺想到這里,就打發沈下去預備酒席,隨即才對沈洲提了沈琰中舉之事。
沈洲并不是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上半年過來時,雖沒有見過沈琰兄弟,可也聽說過邵氏留下的這一脈子孫。
“二十歲的舉人,算是難得了……”沈洲贊道。
他對于邵氏子孫,無怨也無憎,實是隔了幾代人,恩恩怨怨年代又太久遠 他聽著沈琰兄弟的事,與陌生人的事差不多。
宗房大老爺道:“沈琰雖不在沈家族譜上,可仕籍上依舊標注了已故老太爺之名……”
沈洲自己是一步一步考出來的,自然曉得怎么回事,擺擺手道:“這也是沒法子之事,考生需填三代姓名,曾祖父一欄總不能空著。”
宗房大老爺猶豫了一下道:“去年大太太來松江省親時,沈琰胞弟沈請人傳話想要以庶支身份歸宗,被大太太所拒……如今沈琰這樣進京應禮部試,恐大太太聽聞不喜……”
沈洲不以為然道:“家嫂向來寬和,哪里會與一個孩子計較?京城那么大,只要他不往二房身邊湊就是了……”
族長太爺在旁聽著,見沈洲如此“大度”,不由皺眉。
二房昔日變故,對于宗房大老爺、沈洲來說,太過遙遠,族長太爺卻是親身體會。
當年二房大老爺已經訂了親事,二老爺也十四、五了。兄弟兩人要是沒有出意外,早就兒孫滿堂。
既然二房老太爺留下話,不許邵氏子歸宗,那二房晚輩遵從也是應有之義。徐氏待沈琰兄弟的不假顏色,才是為人子女的道理;像沈洲這樣不痛不癢的,叫人看了有些礙眼。
要說族長太爺之前對沈琰、沈兄弟有過一絲心軟,可在聽說沈自詡為“二房嫡裔”時也沒了。
當年的時候,已經過去六、七十年,知情人都死的差不多。
連水字輩知曉這些事的都不多,更不要說玉字輩。
沈這“二房嫡裔”的話,總不是一個孩子自己臆測出來的。邵氏子與邵氏孫,要是對于先人過錯真有悔過之心,又哪里會這般自詡?
沈洲脾氣這般綿軟,看著可不像是當官的料啊?族長太爺莫名了擔憂起來 南京,喬宅。
“如今已經是十月中旬,再不動身,可是后悔也來不及……”喬三老爺皺眉道。
他的面前,站著一儒服青年,回道:“學生多有不足,能入乙榜,已是僥幸,哪里還敢奢望甲榜?與其往返白折騰一趟,還不若安心再讀三年書。”
看著眼前溫文儒雅的年輕人,喬三老爺不由生出幾分佩服。不是誰都有這樣的自知自明,覺得自己功課尚不足,就放棄一科禮部會試,而且還能放下身段主動去塾學求聘。
喬三老爺生在官宦之家,即便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往來的朋友也多是官宦人家子弟;即便偶有寒門子弟,也多是清高孤傲。
沈琰的人品行事,卻是從容坦蕩,令人欣喜。
即便沈琰的身份有些尷尬,可喬三老爺還是不想要放棄這個女婿人選,只能在心里盼著姐夫姐夫早日到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