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打發婢子過來相請時,沈瑞微微有些意外。周媽媽才從九如居離開沒一會兒,他本以為要等個三、兩rì。
不過想想徐氏平素為人行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管孫沈兩家不可言會的糾結是什么,總有告知沈瑞的一天,早一rì、晚一rì又有甚差別?
正房里,徐氏從梳妝臺下的一個妝匣里取出一封信,信紙早已發黃發脆,上面字跡也有些不太清晰,正是孫太爺當年將在京產業全部贈與她的手書。
算下來,孫氏遠嫁已經三十來年,孫太爺、三太爺等人也沒了二十余年。
即便現下想起,徐氏依舊心里沉甸甸的。當年連續兩年,她們夫妻兩個就在一場接著一場的喪事中,隨后大老爺、二老爺守了六年孝,那個時候的艱難非同一般。
等到沈瑞過來,徐氏招呼他上前坐了,吩咐婢子上了茶果。
此事說來話長,不是一句兩句話就能交代的事。又因涉及到二老爺與二太太,徐氏想了想,就揮揮手將其他婢子都打發下去,獨留下知情的周媽媽在旁服侍。
只是有些話能對沈瑞說,有些話卻是不好說。
徐氏心里轉了一圈,就從沈孫兩家太爺的交情講起。
三太爺既將孫太爺視為恩親,那恩情指定不小,確實也是如此。
當年三老爺與家人族人決裂,獨自北上,出發沒幾rì就病倒。
船行運河之上,船家自然怕晦氣,就將他們主仆攆下船。正趕上江匪作亂,上岸劫掠,三太爺幾乎送了性命。恰逢孫太爺路過,救了三太爺一命。
這就是兩家交情之始。
后來三太爺遠離族人,立足京城,幾次被人為難,還曾被官場對手擠出京,又是孫太爺屢次援手,出錢出力,為三太爺籌劃,才使得三太爺得以重返京城,升了小九卿,后來又官至通政史,位列大九卿。
三太爺與孫太爺相交四十余年,相比骨肉,后見孫太爺年逾古稀,后繼無人,膝下只有一稚齡之女,就勸他到京中養老。
孫太爺這才陸續結束南邊生意,帶女兒孫敏進京。
因孫家是老父弱女,三太爺主動提及兒女親事,為次子求娶孫敏,又接了孫敏進沈家教養。
至于二老爺悔婚那段,徐氏也沒有隱瞞:“等到你母親將及笄,兩家打算正式議親。二老爺已經十六歲,中了舉人,二太太是他與你大伯的姨表妹,表兄表妹的兩下生出情愫來。先姑溺愛次子,便私下與喬家又訂婚約……”
而后三太爺要休妻、二老爺去太爺處“負荊請罪”,一直到孫氏遠嫁、二老爺會試落第后成親分家,徐氏都沒有隱瞞,一件件是說了。
最后說到孫太爺的暴斃與三太爺的抱憾而終……
因沈瑞先前已經想到孫氏與二老爺婚約的可能性,所以對于婚約這段并不算意外,令他詫異的是孫太爺與三老爺感情之深厚,怎么有超越骨肉之情的意思?
當年三太爺已經位列九卿,長媳又是相府千金,次媳出身也不當太差,卻不顧門第之別,直接為次子定下商賈出身的孫氏。
二老爺的悔婚與三老太太對次子的縱容,倒是更符合人之常情。
兩家到了這個地步,即便是幾十年的交情,也該漸行漸遠。
可是孫太爺依舊信賴沈家,將獨女婚嫁托到三太爺手上;即便不是兒女親家,也將京城產業借答謝徐氏名義饋贈沈家。
三太爺這里直接舍了二老爺這個兒子,后因孫太爺之死毀哀過甚,不到半年就死了;到死也沒原諒三老太太,夫妻兩個最后分葬。
這兩個老爺子倒是“有情有義”,可卻是將這份“義”凌駕在在骨肉之情人都有私心,可這兩個老爺子面對老友的時候,好像更是為對方著想的多 沈瑞聽了,莫名覺得古怪,忍不住開口道:“大伯娘,這兩位老爺子是不是還有別的交情在?”
徐氏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瑞一眼,道:“什么交情?”
沈瑞道:“例如契兄弟之類的……”
孫太爺籍貫溫州府,閩浙之地向來男風盛行,民間私下結為契兄弟的男子并不少見。
三太爺北上時,是弱冠少年;孫太爺年長十余歲,這個么……
徐氏本想要斥責沈瑞言語輕浮,可是見他一面正經的模樣,顯然并不是說笑,而是真的在琢磨這個可能性,哭笑不得道:“莫要想七想八,沒有這回事 兩人本是外姓人,即便有救命之恩在,可情逾骨肉,也曾引得人遐想,三老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可徐氏冷眼旁觀,并不覺得這兩位老爺子是好男風的。
三太爺有妻有妾,孫太爺身邊妾室侍婢也沒斷過,兩人交往親近歸親近,卻不是那種關系。
沈瑞聽了徐氏的話,就將這個可能性劃去。
雖說為尊者諱,可徐氏連沈家悔婚這些事都說了,別的自然也不會特意瞞著。
想了想孫太爺與三太爺的年紀,沈瑞不由想到昨rì在昌平沈家墓地看到的二太爺衣冠冢。
二房二太爺比三太爺大九歲,當年松江城外遇倭寇時,只知被砍殺,卻并不曾找到尸首。
這二太爺與三太爺差九歲,孫太爺與三老爺差十來歲,這似乎也能貼邊。加上三太爺命長子、長媳為孫太爺充孝子孝婦,披麻戴孝。
“伯娘,兩位老爺子真不是親生骨肉?”沈瑞想到這里,開口問道。
后邊的話,他本可以不問,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老爺夫婦的照拂;不過那樣的話,說不得多想的就是大老爺夫婦。他稍有不是處,就會被人看成是“攜先輩恩情”任性。
徐氏嘆氣道:“你大伯與我也這般問過先翁,先翁卻不置可否,除了去了的先人,誰也不曉得答案到底是什么……”
要是孫太爺就是當年的二太爺,為何不重回沈家?孫敏怎么能嫁回沈家?
要是孫太爺不是二太爺,那除了大家熟知的“救命之恩”之外,還有什么大家不知曉的關系?
沈瑞覺得自己沒弄明白,反而越發糊涂了。
不過逝者已矣,不管孫太爺到底是何身份、與三太爺到底是何關系,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瑞該如何面對二老爺、二太太。
“二太太要是曉得我娘姓孫,可會反對我過繼?”沈瑞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
徐氏搖頭道:“你是我們這一房的嗣子,我與你大伯的事還輪不到她插嘴 “那大伯娘瞞著她……”沈瑞有些不解。
徐氏道:“是二老爺私下懇求的……二太太不會與旁人鬧,卻會鬧二老爺 到底二老爺、二太太是沈瑞長輩,徐氏怕沈瑞心里不自在,道:“當年先翁在時,就給你大伯他們兄弟幾個分了家,如今雖一塊住著,卻不用顧忌那許多……若是有一rì,大家相處不好,搬離的也是他們……”
徐氏將立場擺的足足的,已經有了取舍。
二太太的偏執,沈瑞進京第一rì就曾見過。
想著這錯綜復雜的關系,沈瑞雖感動徐氏的取舍,可也不由頭疼:“大伯娘,以后那邊定是要看侄兒不順眼的……”
徐氏輕哼一聲道:“那你就怕了?要知道你以后不單單是我與你大伯的嗣子,還是二房小宗宗子,需要應對的可不單單是二太太一個,會遇到的麻煩事也不會只有這一樁”
徐氏的口氣有激將之意,沈瑞心中嘆息一聲。
同四房那兩位“至親長輩”相比,二太太這里委實沒分量。
四房張老安人與沈舉人一個是他親祖母、一個是他生父,只要心想,隨時都可以一頓板子要了他性命;他要是不過繼出來,以后的婚配與科舉前程,他們也可以完全插手做主。
二太太一個隔房嬸子,不過是親戚,頂天了是冷言冷語。
“侄兒擔心的并不是二太太,而是二老爺實不愿讓大伯與伯娘為難……”沈瑞道。
要是二老爺見他不自在,一來二去的,為難是只會是大老爺與大太太。
大老爺對于二太太這個弟媳婦不假顏色,可同二老爺、三老爺之間兄弟之情卻重。
徐氏聞言,卻是一怔。
沈瑞年紀輕輕,在剛知道這般大事的情況下,還能想到長輩的立場與難處,難能可貴。
她面上帶了笑道:“你不用擔心二老爺,當年的事情本就是二老爺有錯在前,我冷眼瞧著,他早就悔了……要不是我與你大伯先訂下你,怕是他都要惦記討你做嗣子……”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道:“當年是是非非,畢竟是當年事。孫沈兩家到底恩恩怨怨也掰扯不清楚,你曉得此事就好,沒有必要去計較。要知你不單單是孫家外孫,還是沈家子弟。我與你大伯擇你為嗣,有孫家這一段前緣的緣故,也因你是沈家子弟,可最主要的是舍你其誰?你是個勤勉好學、能支撐起門戶的好孩子,在族兄弟之間最出色的……”
一番毫不吝嗇的褒贊,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發燙。
不過等出了主院,沈瑞就恢復了常態。
九如居中,沈玨已經在等著。
見了沈瑞回來,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道:“瑞哥,你可是問大伯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