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在京有舊宅,可孫太爺是暴斃,屬于“外喪鬼”,不能在家里發喪,只能在寺廟治喪,好為亡人祈福。<-》
孫敏早已遠嫁江南,孫家沒有第二個能主事人,后事全部由三太爺料理。
大老爺、大太太為孝子孝婦,年幼的三老爺與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孫太爺的靈柩在柏林寺停靈治喪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三老太太欲前往祭拜,被三太爺喝罵回去;二老爺聽聞,與妻子換了素服,前往吊祭,也被三太爺攆回來。
待到孫太爺下葬,三太爺精氣神也差不多。一場風寒下來,就臥床不起,漸漸不支。
二老爺是真的悔了。
他沒想到三太爺會怨他這么多年,沒想到三太爺一直都不肯原諒他,沒想到孫太爺離開京城后竟然真的“不得善終”,引得三太爺這般愧疚。
在三太爺床榻前,二老爺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親原諒自己年少時的輕狂與輕率,發誓一定會供奉孫太爺香火,照拂已出閣的孫氏,不讓孫太爺走的不安心,絕對不辜負孫家對沈家恩情。
說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孫家老父弱女,父已喪、女已嫁。
三太爺直直地看著次子半盞茶功夫,一個字也沒有說,反而對旁邊侍立的大老爺交代道:“子不類父。永不許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許他去擾敏娘不安生”說罷,便閉上眼睛。
這是三太爺在世的最后一句話,沒有原諒發妻,也沒有叮囑長子如何,也沒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個字點評次子,留下了兩個“永不許”。
逝者已矣,二老爺卻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恒遺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終于有了第三代,二老爺心中方告訴自己,“子不類父”但“孫可肖祖”。自己這輩子讓父親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導兒子,讓他成為三太爺喜歡的那種子孫。
幾十年的情景,恍如夢幻。
二老爺閉上眼,要是當年……若是當年自己沒有做出那樣選擇,會是什么情景?
孫太爺不會離京南下,不會暴斃而亡,父親也不會因愧疚郁郁而終,母親也不會跟著去了……孫敏……孫敏會成為像大嫂那樣賢婦……自己沒有珞哥,卻會有像瑞哥一樣的孩子。
為什么自己當年會那樣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么?怪不得父親會對他失望。
他為自己找了種種理由,卻不能掩飾他的“不孝不義”。
如今落得老來喪子的下場,是不是老天爺予他“背信棄義”的報應?
二老爺慢慢張開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來。
即便在接下來請安見禮中,他神色依舊和藹,口氣依舊親切,可眾人都看出他的虛弱。
二太太始終沒有露面,沈全年紀最長,少不大問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里,我們是不是也當見禮?”
二老爺搖頭道:“你們二伯娘精神不好,過些日子再見吧,反正往后日子還長。倒是你們大妹妹,該出來見見族兄們。”說罷,便吩咐旁邊侍婢道:“去叫大姐過來。”
那侍婢應聲下去,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帶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極精致,頭上梳著雙鬟,倒是個落落大方模樣。
眾人便知曉,這是二老爺庶女。
雖是庶出,這大姐卻也是獨女,倒是不能當成尋常庶出看。
二老爺便對眾人道:“這就是你們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兒們都小些。”又對沈玉姐道:“來給你諸位族兄見禮。”
大家互相見過,二老爺面上早已勞乏不堪。
沈全便帶了大家起身,與二老爺作別,又隨吳媽媽回到內院上房。
這邊席面已經擺好,分了兩桌,三太太與大太太一桌,沈家諸子與大老爺、三老爺一桌。因是家宴,眾子又是沒成家的小輩,便也沒有設屏風。
沈家眾子這桌,大老爺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爺,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齒排列,最后是沈玨。
飯菜倒是精致,煎煮烹炸一應俱全,一半淮揚菜,一半是北方風味特色菜。卻沒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喪中。
不管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從二老爺那里回來后,情緒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約而同地想家了。
兒女對父母來說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對于孩子來說也是頂天立地的倚靠。
出遠門的興奮,隨著千里跋涉已經淡去;對于京城的好奇與渴望,在進入京城后也弱了許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爺與三老爺都不是話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這頓“接風宴”吃的有些沉悶。
因大家是遠道而來,旅途勞乏,用完晚飯,大老爺與徐氏便打發人送他們回去。
待梳洗完畢,沈瑞躺在床上,抱著被子舒了口氣。
同樣是冬日,松江的冬日看似天空掛著暖陽,可實際上濕冷濕冷,屋子里即便點了炭盆,可被子總像是捂不熱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龍與火墻的緣故,則要暖和多了,穿著中衣都絲毫不覺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后,自己果然更習慣京城的氣候。
可像沈玨晚飯前說的那樣,充當個小可憐似的湊到二房避難,真的好么?
子不言父過,自己這里是什么都不能說。可沈玨說的又太多,將四房丑事攤開來,固然有太安人與沈源不慈,可也顯得孫氏愚笨,連唯一骨肉都沒有護住。
真實情況,并非如此。
即便沒有二房過嗣這回事,以孫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后也會過的很好,只要他在科舉之上走的順當些,就能盡快離開四房。自己私產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給自己找一對名義上的父母?
沈瑞沒有去想同為族人“興滅繼絕”的責任與義務之類,更多的是考慮得失。
他已經十二歲,轉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義壓著他進京,卻不能勉強他過繼。
就從沈珠、沈琴等人的反應看,這二房嗣子之位還真不缺人選。
即便徐氏真的屬意他,只要他堅持搖頭,就沒有人會勉強他。
可相對于張老安人的惡意與沈舉人的齷蹉,這三老爺、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并無什么不可接受的。
從三老爺說話行事看,他是個直爽安靜的人,三太太也嫻靜溫柔,不像愛多事的。
沈瑞閉上眼,決定順從自然。
至于大老爺深思、二老爺哀痛之類,還是不用去探究那么許多。
半夢半醒之間,沈瑞卻覺得不對勁,只覺得眼前床幔帳在動。
沈瑞睜開眼,便見一個黑影影影綽綽,出現在床邊。
沈瑞立時驚起一陣白毛汗,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好一會兒,眼睛適應了屋里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對勁來,試探地問道:“玨哥……”
“瑞哥,我睡不著……”沈玨帶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來,道:“這是想家了?”
沈玨耷拉下腦袋,道:“我方才做噩夢,夢見我跟珞大哥似的沒了,祖父與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聽到這樣話題,實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夢是反的,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玨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頭道:“明日你不是就去械大哥家么?咱們才到京城第一日,即便你再想的厲害,這中間隔著一個大年,也不能立時回去。”
說到底沈玨是個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著懂事,可這頭一次離開父母家人,心里自是不安。二老爺下午時露出的病態,又讓沈玨跟著心驚。宗房大老爺的年歲,可比二老爺還年長好幾歲。還有宗房太爺,將八旬的人了。
沈玨現下恨不得立時飛回松江,立時守著太爺與自己老爹過日子,看著這兩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 可松江距離京城,不是一、二百兩路,是兩千多里遠。
沈玨拉著沈瑞的胳膊,悶聲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這邊嗣子出來沒出來,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這里可是京城,有國子監,有皇城根,你來之前不是說都想要去見識見識?千里迢迢折騰這一回,不四處見見就回去,可甘心?”
沈玨被引得有些心動,糾結道:“可是祖父年邁,我爹年歲也不輕了……”
十二歲的孩子,對于死亡有了懵懂的認識,存了畏懼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輪得著你惦記太爺與大伯身體……械大哥是長子嫡孫,要是長輩真有不舒坦,定會立時使人與械大哥送信,用得著你在這里杞人憂天?”
沈玨的情緒來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聽過的京城景色,又躍躍欲試起來。卻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后抱了被子過來,與沈瑞一塊擠了。
屋子里本就暖和,被褥鋪設的又厚實,加上沈玨擠來擠去,倒是睡得沈玨出了一身汗。
不過旅途勞乏卻是消減不少,次日起來,沈瑞只覺得骨頭縫里都是暖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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