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媽媽近前一步,壓低聲道:“二哥,方才聽的那番話都是沒影子的事,萬萬信不得。當年孫太爺壓了半船銀子到松江,誰不曉得孫太爺是破家嫁女?是見不得二哥同二房親近,要讓二哥心生芥蒂……二哥可不能上當……”
沈瑞心里雖早敞亮,可郝媽媽能專程來提點這一番,這人情也是要領的。
沈瑞便道:“聽說媽媽家老大在老安人莊上當差?”
郝媽媽不知沈瑞為何問起這個,老實地點點頭:“也是個笨的,除了侍候莊子,甚也不會?后被田家老二擠了下來,成了副手。田二跑了,老安人又遷怒到他身上。還是老奴舍了面皮求饒,方沒有擔不是,還不知以后如何。”
兒女都是孽,說到最后,老人家也帶了黯然。
沈瑞淡笑道:“媽媽是個通透人,當時是有后福的……我名下那些產業,不好老勞煩嬸娘代我管著,總有接回來時。我這里可沒有人手,到時少不得還得勞媽媽操心一二……”
郝媽媽眼睛一亮,立時腰桿也直了,嗓門也亮了,臉上開了花:“二哥放心,但凡二哥有用到老奴處,老奴自是盡心盡力,定為二哥預備的周周全全……”
郝媽媽同冬喜、柳芽兩個收拾行李去了,沈瑞則去了書房。
昨晚沒來得及同沈瑾提起出門之事,總要知會一聲,沈瑞便簡單幾句寫了,進京的理由就用徐氏所提的那個。瞧著沈瑾對生母那般依戀,當不至于會不會生出為何叫他去不叫我去之類的想法。
如今鄭氏、沈瑾母子生離,不知他們后不后悔沈瑾記名嫡子之事。
只是三年前的情景,也沒人會去管他們心里到底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孫氏遺書在族親們跟前一出,妾室庶子要是反對,則就是不知好歹了,以后也無法立足。
不得不說,沈瑾順利記名到孫氏名下,確實使得沈舉人與張老安人對鄭氏沒了顧忌。
否則以他們母子對沈瑾看重,只為了沈瑾出身,在孫氏故去后想的當也是扶正鄭氏,而不是續娶填房。
“母以子貴”,當沒有了兒子,自然也就貴不起來。
見識一次鄭氏的果決狠辣,沈瑞不得不佩服孫氏的“未雨綢繆”。張家倆姊妹危及沈瑾前程,鄭氏能下得了這般狠手;對于沈瑞,要是有了紛爭沖突,又有什么可容情處?
不管這對母子醒過味來會不會心生怨恨,沈瑾名利雙收好處卻是實打實,但凡露出不滿形跡出來,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正想著,就聽到外間柳芽驚訝道:“媽媽,怎叫人從廚房取了這些罐子?還沒到吃午食的時候,媽媽可是饑了?
“我的小大姐,這出遠門,旁的東西都可落下,這些物什卻往往不可拉下”郝媽媽道。
沈瑞心中也好奇,挪步出來,就見外間桌子上擺著四只徑高都七、八寸的陶瓷罐子,郝媽媽、冬喜幾婢都圍在桌 見沈瑞出來,冬喜、柳芽兩個側開身,讓出桌前。
罐子已經打開,兩個是滿的,兩個是空的。怪不得柳芽問郝媽媽是不是餓了,滿的兩只一只裝了切絲榨菜,一只裝的鹽津梅子。
榨菜性溫,梅子止嘔,這兩樣應該是防止暈車船的。上輩子就聽過一種古時傳下來的偏方,出遠門攜了家鄉水土帶了,到了異地水土不服時,用這兩樣熬水喝。那兩個空罐子,八成是用來裝水土的。
沈瑞心里猜個大概,不過見郝媽媽隱有得色,幾個婢子也滿臉好奇,便也湊趣道:“媽媽,帶這么罐子作甚?”
郝媽媽面露得色道:“這離鄉背土,哪里又如在家里自在?別的都不怕,就怕身子不舒坦。這暈車暈船,看著不過是小事,可這千里迢迢,路上就要一個多月,大人身子熬得,二哥哪里吃過那般苦楚?這榨菜、梅子看著是尋常東西,可暈車暈船時用了,頂頂用哩。就算不暈車暈船,吃不慣外頭吃喝,用這個佐粥也能開胃。”
說到這里,她又指了指那兩個空罐子:“這草木挪了地方尚且水土不服,何況人來?這兩個拿到井邊去,一只裝井邊土,一只裝井水。等到了京里,二哥若是水土不服,用這個熬了便能治。”
一席話,聽得冬喜、柳芽都敬佩不已。
冬喜扶著郝媽媽道:“到底媽媽是積年老人,婢子等只顧著收拾二哥衣裳常用物什,哪里曉得這些個?幸而媽媽來了,要不可是耽擱大事?以后還得賴媽媽多操心。”
柳芽也笑嘻嘻道:“有媽媽在,冬喜姐姐與婢子心里也踏實了。”
郝媽媽自是曉得這兩婢身份不同,管著沈瑞身邊事,原還怕自己過來這兩人會忌憚防備,眼見這兩人都親親熱熱的,心里也跟著踏實了。
她六十來歲人,如此寒冬臘月,哪里會樂意出遠門?
只是這未曾不是個機會,倒不是她想著會尊張老安人吩咐如何如何,而是借此服侍沈瑞一回,給兒孫留份善緣。這二哥看著雖清冷,可只瞧他對沈瑾都和和氣氣,待自己當年不恭也沒有找后賬,就曉得他是個大度心軟的。這不自己不過嘮叨幾句,便立時得了應承。
同張老安人那幾頃地的小莊相比,沈瑞名下的三個莊子,個頂個都是好的。二哥轉年就十三,等十五、六說了親事,娘子進門,產業自然接回來,到時候自家兒孫生計便都有了著落。
想到這里,郝媽媽笑得越發開懷:“我也是當年跟著家里的服侍老爺去了兩趟京里,要不也不曉得這些。這雖都是尋常人家賤法子,可頂用就是好。老爺當年第一次進京,因水土不服是遭了大罪,病了一個半月,差點連春閨都耽擱。等到第二遭,我從在外跑生活的一個老親處打聽了這個法子,就依此形式,老爺恁事沒有哩”
沈瑞雖沒親身體會過那“家鄉水土”的妙用,不過能傳承到后世,民俗也當尊重。
想到郭氏那里不曾預備這個,沈瑞便吩咐冬喜道:“你去隔壁走一遭,跟嬸娘說說這個。嬸娘沒出過門,兩位族兄在外只會報喜不報憂,怕不知曉這個。”
冬喜應聲去了,郝媽媽見沈瑞不僅采納自己提議,還如此重視,心里熨帖,笑容越發真切。
之前沈瑞對于郝媽媽隨行不以為然,現下卻有些重視。
現在不是五百年后,風俗民情各異,郝媽媽出過門,去的又是京城,有她跟著確實是好事。
沈瑞叫柳芽取了五兩金子過來,送到郝媽媽跟前:“媽媽上了年歲,卻因我之故再歷車馬勞頓,我心里也不安生。這中間隔著大年,讓媽媽骨肉兩處,這幾兩金子提前予媽媽做個年禮。”
郝媽媽月錢每月不過二兩銀子,這五兩金子折五十兩銀子,可是頂她兩年多月例。
固然郝媽媽服侍張老安人大半輩子,略有積蓄,不缺這幾個銀錢,可也被沈瑞的大方驚住,誠惶誠恐推遲一番,方感激地收了。
少一時,冬喜回來,對沈瑞道:“大娘子可是驚住,早先并不曾知這些哩說多虧二哥身邊有了妥當老人,方能預備得周全。”說罷,拿出一個荷包來,塞到郝媽媽手中,笑著道:“沾了媽媽光,婢子也得了大娘子賞,這份是大娘子賞媽媽的。”
郝媽媽跟著張老安人緊巴了幾年,眼見小小一件事,便得了兩次賞,真是歡喜不已。
眼見行李預備得差不多,她便帶了冬喜、柳芽兩個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又指了兩處紕漏。直到天色將午,這邊色色差不離,她方告辭離開。因是出遠門,她也需回家收拾行李。
冬喜親送了出去。
屋子里柳芽忍不住對沈瑞道:“幸好來的是郝媽媽,換個人,沒出過門,哪里曉得這些哩……”
一夜無話,次日四更天,跨院這里就便有了動靜。
內外點燈,連小桃、小杏都跟著忙起來。
兩小婢不能跟著出門,略有沮喪,不過沈瑞一人賞了二兩銀子,又說下回出門大家輪著去,這兩婢便也生出期待歡喜來。
這日早飯,又比平常豐盛幾分,粥品兩道、點心四色、各色葷素小菜八碟,擺了滿滿一桌子。
沈瑞便招呼幾婢近前:“一道用罷,一會兒你們也有得忙乎。”
冬喜、柳芽還罷,小桃、小杏未免戰戰兢兢,沈瑞看著也不自在,便指了一盤點心,兩碟小菜,讓她們下去自用去。
用了早飯,穿戴齊整,沈瑞去了張老安人院子。
張老安人已用完早飯,郝媽媽穿著外出衣裳,同幾個婢子侍立在旁。
見沈瑞過來,張老安人又一出祖孫情深,再三叮囑他懂事,有事多問問郝媽媽,云云。
沈瑞唯唯應諾,張老安人又對郝媽媽道:“老身這寶貝孫孫就要交給你照看,你可要盡心盡力、照看得妥妥當當的,若是你偷懶耍滑,使得二哥有半點不順心,老身都唯你這老貨是問”說到最后,帶了厲色。
郝媽媽忙跪下道:“安人放心,老奴定將二哥服侍得妥妥當當。老奴最是忠心不過,又不是那種刁滑的,哪里敢違了安人吩咐?”
郝媽媽這里,張老安人早仔細吩咐過,不過是再敲打一二,便擺擺手叫她起來,跟著沈瑞出去。
沈瑞又到書齋,沈舉人已經穿著外出氅衣等著,板著臉道:“這次與你同行都是族中兄弟,年少氣盛難免有口角處。且不可斤斤計較,露了小家子氣,也不可去跟著胡鬧,學那些豪奢之舉”
沈瑞依是垂手乖兒子狀,聽著沈舉人噴了半盞茶的口水,父子等人才從書齋出來。
大門口停著四輛馬車,除了沈舉人那輛,其他三輛都要跟著去蘇州,兩車坐人,一車載行李年禮,管家與長壽、還有幾個男仆都穿的厚厚實實,牽馬在旁。
郝媽媽帶了冬喜、柳芽上了后邊的馬車,沈舉人該吩咐的吩咐完,自坐去了,沈瑞便上了第二輛馬車,看柳成跟在外頭哆哆嗦嗦的,便也招呼他上來同坐。
蒙蒙亮中,一行車馬往宗房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