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里,沈舉人闔眼,耳邊是車輪聲,還有“嗚嗚”風聲。
外頭天已盡黑,刮起北風來,沈舉人心情,如同這陰寒冬日般陰郁。
雖說在幾位族老前對于徐氏提及攜沈瑞進京之事,他毫不猶豫的答應,可過后一直后悔至今。
對著徐氏,到底有甚心虛的?
夫妻二十余年,他沒什么地方對不起孫氏。即便后來沒保住孫氏嫁妝,那也不是他的緣故。四房因此破財,損失亦是不小。
其他房頭進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選。沈瑞如今名義上嫡次子,可誰不曉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要是徐氏不過是尋借口攜了沈瑞進京,過后就將他留在京城怎么辦?
沈舉人一時覺得徐氏“居心叵測”,要拐了自己兒子去;一時又覺得自己想多,有沈玨在前面,二房當不會看上沈瑞。
沈舉人心中糾結不已。
雖說心頭偶爾閃過老安人說過的話,可他還是沒有動過將唯一的嫡子過繼他房的念頭。那樣的話,外人不知會怎么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實“寵妾滅嫡”的名聲。
沈瑞坐到一旁,那里會去管沈舉人心中糾結。他向來是個愛未雨綢繆性子,如今進京之事打亂他之前規劃,接下來當思量清楚。
冬喜、柳芽、長壽、柳成四人,長壽同柳成兩個是要跟著的,冬喜同柳芽兩個卻不方便跟著。出門在外,帶了小廝書童還罷,婢子也跟著,看著就太不像。
在張老安人同沈舉人眼中,這兩婢身契并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托付給郭氏就行。
跨院本沒什么值錢東西,細軟冬喜早就收好,到時可以直接帶出來。留下空院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著就行。細算算,他不過回來大半月,除了衣服書箱,也沒有置辦過什么。
出門行李無需歸置太多,關鍵是銀錢要帶足。三年前隨著王守仁出遠門,沈瑞也是有些經驗。錢帶上幾百文應應急就夠,散碎銀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帶的是金子。等到了蘇州或是京城后,在銀店里兌成銀子花銷也方便。
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馬車,都沒有人開口。
直到進了大門,沈舉人停下腳步,皺眉道:“明日讓管家去給你辦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將行李收拾起來。東西要預備齊全,莫要等出門后因這等小事煩擾長輩”
沈瑞垂手聽了,口中應了。
沈舉人見沈瑞這恭敬模樣,心里直堵。似乎隱隱約約有些印象,這個兒子小時樂意親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邊湊。自己只覺得他頑劣,怕他被老安人慣壞,每次見了都要訓丨斥一遭。不知不覺,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復幼時親熱。
等到孫氏故去,因那頓板子,父子之間越發疏離,甚至他都覺得兒子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這一路糾結,難道就只是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會影響自己名聲?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當年因孫氏十來年不孕,他對嫡子嫡女已經絕望;可對著沈瑾時,也不是不遺憾。嫡支斷絕,庶子承門戶,本就不妥當。
等到孫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禱添個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還因得嫡子而歡喜得酩酊大醉 自家兩個兒子,長子翅膀硬了,越來越有主意;次子越來越老成,對自己這個父親只有恭敬沒有親近。
沈舉人長吁了口氣,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間彎了下來。
“二房大太太攜你們族兄弟進京,多要牽扯到擇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頭?”沈舉人躊躇片刻,開口問道。
沈瑞看了沈舉人一眼,搖了搖頭。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了四房,可也沒有想過去做二房嗣子。
嗣子豈是那么好做的?孝道、恩義、規矩,稍有一個不到,就渾身不是。
如今二房勢大,族中無人能略其鋒芒。他在四房,身為元嫡之子,有個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勢震懾張老安人與沈舉人。即便他們能仗著長輩身份,給自己添堵,可因護著的人多也不會傷筋動骨;對于二房來說,沈理則不夠分量。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長輩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還去哪里找靠山?
如今可是禮教時代,三綱五常最為緊要。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兒子的也不容易。
殺人者死,有一種情況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殺子。
《大明律》上,寫的清清楚楚,尊長打殺卑幼,關系越親近,罪名越輕。
雖說父殺子這樣的極端情況少見,這種擔憂也杞人憂天,可父對子的那種從生到死絕對掌控力卻讓人窒息。
四房這有三年前舊事在,又有孫氏余恩護著,沈舉人這“父綱”在沈瑞跟前振不起來。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個乖兒子,按照嗣父母安排,過一輩子?
上輩子沈瑞曾在紅學論壇里看到一種推論,賈赦非賈母親生子,乃嗣子。即便記在賈母名下為嫡長,是榮國府爵位繼承人,可依舊要讓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則榮國府長幼不分,往來的四萬八公卻無人覺得不對,就有些說不過去,畢竟越是權貴人家,越是重長幼嫡庶。
賈璉這名義上嫡長孫,打理榮國府庶務,卻成了幫二叔管家;王熙鳳這長房嫡長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又有賈府規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極畏懼,如同賈環在賈寶玉面前,戰戰兢兢,并不只是嫡庶之別,還有長幼尊卑 賈政在賈赦面前卻向來從容,沒有對兄長的恭敬,反而視若無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掛著四書五經,對于竊據榮禧堂卻毫無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氣,不是賈母偏心,而是自身為榮國公親生子。
而賈赦年過半百,身為一家之主,在賈母跟前每每被訓丨斥的像孫子似的,也不單單是“孝”字壓著。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經占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沒有管家之權,可因得了爵位,榮國府對他就是仁至義盡。只要他對賈母有一絲不順從,就是“忤逆”;只要對二房有半點排擠,就是“忘恩負義”。
且不說這種推論到底有譜沒譜,可對于嗣子尷尬地位卻是點的明明白白。
民間對于“嗣子”有個約定俗成認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養不熟,永遠都不是親生子。沒有幾家嗣父母會放下身段與嗣子貼心貼肺,多是客客氣氣,他們會將關愛放在嗣孫身上,所謂“嗣子非親子,嗣孫為親孫”。
所謂嗣子,說白了不過是為了繁衍家族血脈,選出的“人種”。
二房門第是高,過繼為嗣子以后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個“人種”,生完兒女給嗣父母養著,自己被當成客人般,一輩子做個像賈赦那樣的孝子,沈瑞還真不稀罕。
沈舉人沒有再說旁的,擺擺發沈瑞自去。
沈瑞卻不好先走,直到看著沈舉人往書齋去了,方回了跨院。
剛進了院子,便見北屋點著燈,沈瑞本以為冬喜、柳芽在,卻見冬喜、柳芽兩個從廂房出來。
“二哥,大哥吃了酒過來,說要尋二哥說話,進書房等二哥回來,待了有一陣子。”冬喜道。
柳芽小聲道:“婢子先時送醒酒湯過去,就見大哥坐在書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淚,看著叫人心里發酸。”
冬喜輕聲道:“是不是鄭姨娘那里有甚不好?鄭姨娘同老爺在書齋爭吵,惹怒老爺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經傳遍。”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又能有什么不好?”沈瑞嘆氣道。
沈瑾心里難受,借酒消愁,估計并不單單為鄭氏,也是為沈舉人昨天對他們母子的絕情。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鄭氏面上的巴掌印,還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腳,力道可都不輕。
沈瑞以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過去了,沒想到進書房一瞧,沈瑾睜著眼睛坐在那里對著燈臺走神。
沈瑾臉上淚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他抬起頭來,見是沈瑞,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沈瑞沒有裝傻地問誰走了,也沒有說什么只是短暫分別會早日再見的安慰話。
自曉得鄭氏將張氏姊妹這件事上處理這么決絕,沈瑞便看出鄭氏心生離意,會離開四房,并且感覺她不會再回來了。
但凡給自己留一絲余地,鄭氏都不會擺明車馬同沈舉人翻臉。
沈瑾只是想要與人傾訴,繼續喃喃說道:“我曉得她哄我,她說等我中了舉,可以去接她一道進京,以后照顧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卻只能裝不知道……”
沈瑞嘆氣,不管鄭氏到底是善是惡,可對于沈瑾卻是個合格的母親。
她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實際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會漸漸淡 這天下做母親的,有幾個能割舍下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