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解和清靜翁的這場追逐,已經持續了上萬年。
這上萬年來,雙方不止一次交手過。雖然吳解每一次都輸,每一次都會被摧毀一個分身,但每一次的失敗卻也都讓他能夠有所成長,然后變得更強。
和萬年之前的他相比,現在的他境界上并沒有太多的提升,然而戰斗力卻有了質的飛躍。這不是源自于法寶或者神通,只是最單純的力量層次的變化。
清靜翁是無上神君門下二十四將里面的最強者,如果不是本源受損,他的實力甚至于接近人道三圣祖那個層次。和他的戰斗技藝相比,吳解曾經見過的極光、玄冰、吞海、噬魔四位神君簡直就是純粹的外行,猶如一個只懂得掄起大鐵錘亂砸的壯漢而已。
甚至于……就連在火部之中學到的技藝,和清靜翁比起來也頗有不如。
火部戰技重視的是戰場上的正面廝殺,而他們主要的戰斗目標是天魔。一般來說,天魔最強也就是天君巔峰的層次,所以火部戰技只需要在正面戰斗中達到這個水準就行了。想要更進一步,乃至于堪比造化神君,就只能靠各人自身的領悟和磨煉,火部戰技已經沒有那個層次的內容——類似的例子可以參考玄冰尊者,他已經是造化神君,可他的戰斗技藝比起火部那些頂級天君來說,不見得有多大的提升。他的實力也不見得能夠在正面戰斗之中,勝過那些天君但清靜翁就不同了,他是貨真價實的造化神君,他的手段也是毫無折扣的造化層次。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極端的實戰派,在戰斗中他無所不用其極,只求克敵制勝,他所施展出的那些個手段,簡直乎想象 如果不是吳解有天書世界這個救命法寶,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甚至于很多時候,直到在天書世界里面復活,他才醒悟自己中了招。
那種神出鬼沒的手段讓他大開眼界,和這樣的敵人戰斗,就猶如在像一個最嚴厲也最優秀的老師學習,飛快成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初剛剛踏入不朽境界的他,有信心手持絕劍迎戰造化神君。而如今的他,就算不借助任何的法寶,甚至于連某些強大神通都不用,光靠本身的戰斗技藝,就有把握能夠擊退那些尋常的造化神君。
不知不覺之中,他至少在戰斗力方面,已經真正達到了造化層次。
但他在意的并非自己的成長,而是自己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收到了什么樣的效果?
“神門諸位神君老祖,這些年來的確有了很大的變化。”負責這個專項研究的神凈天君將一份資料交給吳解,“詳細的資料在這里,總的來說,你的計劃效果很明顯。依我看,他們差不多已經從昔日的陰影里面走了出來——至少是在很大程度上走了出來。”
吳解粗略瀏覽了一下資料,滿意地笑了。
“多謝前輩。”
“不必客氣,你所做的事情讓我很佩服也很欣賞,能夠在這計劃里面幫上忙,是我的光榮。”神凈天君笑著離去,“現在我最期待的,就是這計劃能有一個好的結果。”
吳解目送他遠去,然后低下頭來,仔細地研究那份資料。
昔日無上神君門下二十四將之中,除去幾個下落不明的和唯一一個堅持忠于他的黑天道祖,剩下的全都趁著他渡劫失敗的機會脫離了他的魔掌。但即便脫離了魔神幡的控制,一個個都成就了造化神君,這些強者們也始終處于惴惴不安之中。他們必須用大量的時間來淬煉自己的心靈,才能夠避免恐懼從心底浮起,將他們給徹底吞沒。
這使得他們平時深居簡出,不僅極少會客,就連弟子門人也不大容易見到他們。結果這些年下來,神門的主要勢力反而被那些外來戶的神君們給占了,作為創始者的他們倒成了邊緣人物。
但最近的這上萬年,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那些昔日無上門下出身的神君們漸漸變得開朗起來,不再那么陰郁,也不再一年到頭都猶如關禁閉一般躲在閉關室里面——前不久神門內部一場精英選拔賽中,所有的創始人居然聯袂到場,而且在觀戰之時談笑風生,看起來相當的輕松自在。
單獨這件事或許不能說明問題,但類似的事情多了,便足以證明這些神君已經逐漸走出了無上神君的陰影,放下了心中的負擔。
而這,正是吳解所需要的結果。
他之所以要主動去找清靜翁戰斗,一次次被擊殺,之所以要落到被追殺萬年狼狽不堪的境地,磨煉自身還在其次,最關鍵的目標,就是為了打破這些無上門下舊人心中固有的念頭。
無上神君并不是不可戰勝的,并不是算無遺策的,也并不那么深不可測令人只能仰望。
比方說作為他轉世的吳解,面對強者的時候,打不過就是打不過。被追逐的時候,他也是那么狼狽。乃至于他的成長,也是一點一點地積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
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束光芒,將無上神君身上那層恐怖陰森神秘莫測的陰影給漸漸照亮,讓那些被昔日的恐懼所困擾的人們,看到了一個他們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的無上神君。
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
誠然,他成長的度令人驚訝,他所表現出的戰斗才華也讓人贊嘆,但所有的這一切,都還在“人”的范圍里面——就像是華思源,他強大得令人難以想象,但卻沒有誰會把他當成無上神君那種高高在上俯視蒼生的魔神,只會覺得他是一個強大的人。
面對無上神君,很多人的心靈就猶如被凍結了一般,連思緒都變得簡單和凝滯,猶如一潭死水,泛不起半點波瀾 吳解要做的,就是打破冰凍的思緒,讓那些幸存者們獲得敢于直面無上神君的勇氣,讓他們獲得在精神層次上,和無上神君平起平坐的資格。
他相信那些從無上神君的殘暴之下得以幸存的強者們的能力,這些強者們能夠從地獄一般的淘汰里面走出來,最終成為值得無上神君用魔神幡加以束縛的存在,必定有他們極為出色的一面。如果他們可以把自己的本領充分揮出來,就算面對無上神君,也不見得就一定會輸。
可是,無上神君通過種種手段,在他們心中埋下了巨大的陰影。這陰影猶如鎖鏈,將他們的手腳捆住,讓他們在面對無上神君的時候戰戰兢兢,只能揮出很少的一部分實力——比方說當初的十六師弟,明明有絕劍在手,本身也是造化層次的強者,結果卻無聲無息地就敗亡了,甚至于連一點戰斗的線索都沒有能夠留下。
如果無上神君再次復活,面對復活的他,那些強者們很可能會重蹈覆轍,甚至于連戰斗都不敢,便直接束手就擒,投降過去……
于情于理,吳解都不愿意那種事情生,所以他必須要幫這些人把心中的陰影抹去,把無形的枷鎖斬斷。
因為……這是他的責任,是他的義務,也是他能夠為蒼生,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
做成這件事之后,他便再無牽掛,可以專心修煉,等待和無上神君遲早會到來的那一戰。
那一戰若是他勝了,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他敗了,這上萬年來的布置便將揮作用,那些已經被斬斷了枷鎖的強者們,將會成為狙擊無上神君的最重要戰力。
說實話,面對無上神君,吳解哪怕連一點點勝算都沒有。
如果之前他還敢狂妄地說“我有點勝算”的話,在跟清靜翁追逐交鋒了上萬年之后,這點狂妄也已經被徹底打消,只有絕不放棄的戰意,和如履薄冰的謹慎。
清靜翁很強,非常強,強得難以想象。就算吳解手段盡出,在他面前估計也只是多堅持幾個瞬間的事情而已。而此刻的清靜翁,只是一個已經本源受損,不復昔年巔峰狀態的傷員。至于昔日巔峰時期的他,面對無上神君估計也只能勉強抵擋少許——就像當初的人道三圣祖,任何一人跟無上神君單打獨斗,都只能堅持一會兒,堅持到其余二人趕來相助為止。
星河神君曾經給吳解上過課,科普過一些神君層次的知識:在神君這個層次的強者之中,戰斗分為兩種,一種是彼此都不夠強,缺乏那種真正造化水準的強力手段,于是只能依靠彼此的神通變化慢慢磨蹭,一架打個幾萬年幾億年都不奇怪;另一種則是有造化層次強力手段的神君,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勝敗往往只在轉瞬之間。
“轉瞬之間”對于造化神君而言,實在是足夠長了。
“如果日后你遇到無上神君的話,若是能抵擋他一瞬,便意味著你已經有了實打實的造化神君戰力;若是能抵擋一息,意味著你已經初步摸到了那個讓尋常神君仰望的境界;若是能抵擋一刻,就意味著你已經是不弱于他的強者,所差最多只在毫厘之間。”星河神君曾經如此說,“師傅感嘆過,他平生縱橫萬界,能夠抵擋他一息的人物都屈指可數。然而他能夠做的,就只有期待這些人更進一步,能夠和他對等交鋒,讓他痛痛快快大戰一場。”
吳解微微一笑,停下腳步,身上出耀眼的光芒,將籠罩整個歸墟海的幽暗排開少許,暫時創造出了一片光明的世界。
人影一閃,清靜翁已經追到了他的面前。
此刻的清靜翁,神情比起當初平和了許多,既沒有咬牙切齒也沒有目眥欲裂,就連那種陰冷的殺意都已經看不到了——這意味著他心中那不顧一切也要和無上神君同歸于盡的瘋狂念頭,以及無論如何都贏不了的絕望情緒,已經在上萬年的追逐之中被逐漸磨去。
“你又想挨一頓打嗎?”他看著吳解,冷笑著說,卻并沒有急著動手。
吳解笑了:“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很高興。”
“我可不會因此感謝你”
“我知道,我做這些事情,也并不是為了得到誰的感謝。”
“……知非子,如果你不是那人的轉世,那該多好”
“那人?那人是誰?”
清靜翁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過來,終于露出了笑容:“無上神君,我這輩子最大的仇敵。”
吳解點了點頭,周身的火焰流動,化作手上的長刀:“那么,今天就是你我之間的最后一戰了。”
清靜翁又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悟,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的手上,那團南風天境所化的白光浮現了出來。
“你還要用這個?”
清靜翁點點頭,手一揮,白光從最近的一處通道飛了出去,離開了歸墟海。
昔日南風天境所在的位置上,一個高大得難以想象的身影浮現出來,伸手一抓,抓住了不知道從哪個世界水眼飛出來的白光,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然后,它躬下身子,對著那團火焰般的白光深深吹了口氣。
這口氣吹出去,那團白光頓時熾熱地燃燒起來,頃刻間炸裂開來,化作一片廣袤無垠的虛影。虛影之中有天地日月,有山川河流,有黃泉幽冥,有上界下土……更有無數的生靈,在其中繁衍生息。
巨大的身影驟然縮小,投入那個虛影的世界之中。
片刻之后,當年吳解和清靜翁對峙的那片草地上,清靜翁的身影浮現了出來。
周圍的積雪正在飛快地消融,也沒有融化成水,只是就這樣憑空不見。這個世界的修士們還在到處搜尋,尋找異變生的源頭。凡人的孩童們則已經在笑著跳著,為難得的奇觀而歡呼。
溫暖的南風再次吹起,吹遍了蒼茫大地。讓這大地恢復了昔日的平和寧靜,和他記憶之中早已消逝的那一幕緩緩地重疊在一起。
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剛剛誕生的小世界里面,有一個并不大的國家。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在這國家之中,國王夫婦已經年邁,他們的長子頗具才于,更有一對可愛的兒女,著實令人艷羨。
清靜翁仰起頭來,看著天空。
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落在地上,化作一眼靈泉,苦澀無比,卻又帶著令人懷念的溫暖。
“從今天起,這里就不再叫南風天境,而叫……離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