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郡、南安城、寧王府。
這片廢墟曾經是整個南屏郡首府南安城的統治中心,也是整個南屏郡的最高核心所在。但隨著歲月的推移、世事的變遷,它已經只是一片湮沒于荒煙蔓草之間的斷壁殘垣。
站在斷壁殘垣之中,朱寧有些茫然,她左顧右盼,不時看到一些感覺有些眼熟的東西,但仔細去想的時候,卻總是什么都想不起來。
“記得這里是哪兒嗎?”吳解問。
朱寧點頭,然后又搖頭:“我又印象,但又沒辦法真的回憶起來,就好像是站在一團霧氣里面,明明面前到處都是,卻沒辦法抓住哪怕一點點……”
吳解沉吟了一下,低眉嘆道:“那你慢慢想就是了,我們又不趕時間。這里地方挺大,你可以邊走邊想。多看看,或許就能夠想起來了。”
他知道朱寧遲早能夠想起來,煉獄和輪回只能洗去魂魄上沾染的罪孽,卻洗不掉那些真正刻骨銘心的回憶。大多數的轉世者都會在金丹或者陰神境界回憶起前世的事情,而在生死玄關前面,更是會將生生世世盡數憶起,很少會有例外。
朱寧想起來的是寧王府,而不是別的事情,這讓他稍感欣慰。倘若她想起來的是那些自私自利貪婪兇惡,那就太讓人失望了。
“慢慢想。”他說,“不著急,我們就在這里住下。”
于是他們就住在了化為廢墟的寧王府中。吳解坐在廢墟入口的地方,施展神通虛空演化,造出了一個看起來一般無二的廢墟,那些有意無意進入廢墟的人們,便只能在這創造出來的廢墟里面行動,不會打擾朱寧。而蟲女則閑得無聊,變成一只快活的小蟲子,在南安城里面到處游蕩。
如今的南安城已經不是昔年的南屏郡第一大城,因為昔年那場慘劇以及寧王謀反的事情,大楚國一直在壓制著南安城的發展。加上后來桃源郡的建立,大量的人口涌入南屏,迅速建立了別的城鎮,也使得南安城的地位進一步降低。
如果這還不算什么的話,后來吳解將整個桃源郡移入天書世界,便是給了南安城一個最致命的打擊——南安城最主要的收入是金屬制造,而金屬制造自然要依托于礦脈的采集。過去的南屏郡里面并沒有太好的礦脈,原料主要來自于向十萬大山的蠻族購買,所以南安城受到的影響并不大。但在天書世界里面,四荒之中多得是礦產,尤其南荒沙漠和西荒群山,尤其是后來在西南方出現的礦區,更是源源不斷地產出了海量的礦產。
受到這個影響,如今天書世界的金屬制造業中心,已經變成了位于南荒沙漠邊緣的幾個城鎮,南安城失去了這個最重要的地位,自然就很快衰落了下來。
農民們的生活并未受到影響,桃源鄉土地肥沃而且非常遼闊,又沒有什么和太大的天災,只要肯花力氣,怎么也不至于餓肚子。但工匠們和商人們就沒辦法了,他們只好背井離鄉,前往南方或者西邊尋找新的工作。
這么一來,南安城終于徹底衰落。雖然城市的底子還在,卻已經從一個綜合性的大城市,下降到了一個規堊模不大的農業城市。
巍峨的城墻里面,像寧王府這樣的廢墟不時可見。桃源鄉民風淳樸安居樂業,就算有錢人家也雇不到多少奴仆。缺乏人手自然就用不著那種里三層外三層重門疊院的豪宅,這里流行的是尋常大屋,一家人其樂融融,便已經十分足夠。
于是當年城里的那些大宅——主要是追隨寧王一系的官員們的房子——便成了雞肋,其中一些被改造成了供百姓散步游玩的花園,但更多的則是完全荒廢了。畢竟桃源鄉的人力頗為珍貴,不值得為這些食之無味的東西浪費。
隨著歲月的推移,這些大宅便紛紛成了廢墟,有些結構比較完整的,會被頑皮的少年們當成秘密基地,玩一些讓他們長大了之后想起來會既羞恥又溫馨的游戲,那些已經斷壁殘垣的就成了鬼屋——哦,整個天書世界除了杜若之外沒有第二個鬼,而杜若自然不住在這里,所以它們連鬼屋都不算。
作為鬼屋中的翹楚,寧王府是孩童們比賽膽量的最佳選擇;因為這里荒廢多年的緣故,也有一些特殊的藥草生長,所以偶爾有大夫來這里采藥。這兩種人,就是寧王府僅有的訪客。
蟲女很喜歡跟小孩子玩,她變化成各種模樣,和城里的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而吳解則很快就注意到了城里的兩家藥鋪,因為他能夠感應到這兩家藥鋪之中,都有一份信仰香火之力朝著自己傳來。
這讓他有些驚訝,神念探查了一下,便發現這兩家藥鋪所供奉的神靈都是青衣吳侯。
青衣吳侯是一個曾經頗有名氣的神靈,或者說三位神靈。他們的神像大致上是這樣的:一位青衣白發的老者坐在中間,左邊是錦衣華貴的中年人,右邊是藍衣飄逸的青年。而老者手上必定要拿本書,書名《青衣經》。相傳這青衣吳侯乃是古代的賢人,父子兩代孜孜不倦,最終寫成了天下醫者都奉若圭臬的《青衣經》。
吳解之所以能夠從這兩家藥鋪感應到信仰香火之力,自然因為他便是青衣吳侯之一。中堊央的白發老者是他的父親,左邊的中年人是他的哥哥,右邊那個青年就是他本人。
看到這畫像,又看到了被很珍視地拜訪在神像旁邊的《青衣經》,吳解不由得會心一笑。
歲月能夠抹去繁華,卻抹不去那些口口相傳的記憶。曾經輝煌的南安城已經衰落,寧王府的事情早已無人知曉,便是當年的大楚國、九州界,也已經成了黯淡的記憶。但這部《青衣經》卻流傳了下來,相信還會一直流傳下去。
“有道是‘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然而人生在世,立功于蒼生者,終將不朽!”他低聲自言自語,笑得很開心。
如此過了數年,終于有一天,一直在廢墟里面如同鬼魂般游蕩的朱寧終于走了出來,主動找到了吳解。
“你想起來了?”吳解問。
朱寧神色復雜,沉默許久,低聲說:“略略想起來了一些。”
“那你準備怎么辦?”吳解又問。
朱寧有些茫然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呆呆地看著那片廢墟,神情十分復雜,既有痛苦和悔恨,又有無奈和悲涼。仿佛一個少小離家追逐夢想的年輕人,為了努力地往上爬,將尊嚴和良心盡皆舍去,數十載九死一生,最終衣錦還鄉,卻發現家鄉物是人非,毀滅在了自己在往上爬的過程中。
“我現在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心里空蕩蕩的。有點想哭,但卻哭不出來;想要大喊大叫,卻唯恐生意太大驚嚇了亡堊魂……不,我知道這里其實是沒有亡堊魂的,當年就已經都被收走了……我欠了他們太多太多,縱然曾在地獄里面接受了懲罰,也無法贖清我的罪過!”
她喃喃自語,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那么,你后悔嗎?”
“當然后悔!”
“如果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想要對他們說些什么嗎?”
朱寧飛快地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吳解。
吳解淡然地看著她:“如果現在給你一個挽回一切的機會,你想要對他們說什么嗎?”
朱寧呆呆地看著他,過了許久,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如果嘲笑和挖苦我會讓你覺得有趣的話,那隨便你吧。我不想談這種無聊的話題!誰見飛箭回頭,從來覆水難收。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就算是想要向他們道歉,想要跪在他們面前懺悔,也沒機會了……”
吳解笑了:“是否無可挽回,你很快便能知道。”
說完,他抬起雙手,頃刻間化為無窮煙霧,遮住了天空。
“誰說飛箭不回頭,誰說覆水不能收?在這世上,不存在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奇異的光芒從他手上散發出來,籠罩了整個廢墟。然后,廢墟中的景象便飛快地閃爍起來,仔細看去,所有的一切全都在倒著行動——枯草重新變綠,然后不斷變小變矮,最后化為種子回到土壤里面;斷壁殘垣漸漸煥發出了少許新鮮的氣息,然后慢慢地看到有碎石飛起來,飛回墻壁上,慢慢恢復成昔日的模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已經不再是廢墟,而是一座威嚴繁華的府邸。只是整個府邸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
“還是……不堊行嗎?”朱寧臉上既滿是期待,又充滿了擔憂,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什么。
吳解笑了:“若是沒有你在,那的確不堊行。但既然有你在,就補上了最重要的一環——聽說過‘藥引子’這個詞嗎?對于我要施展的神通來說,你本人就是最關鍵的藥引子!”
說完,他抬起左手,在朱寧背上輕輕一推。朱寧猝不及防,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那座空蕩蕩的府邸之中。
然后,仿佛變戲法一般,秀氣的紅發少女變成了俊逸非凡的美男子,一身錦袍華貴無比,整個人更透出令人心折的王者氣息。
在他的周圍,一個個身影接連浮現,乃是這寧王府中昔日的居民——妃嬪、族人、家臣、奴仆、護衛……
這些人完全沒有覺察到吳解的存在,只是按照他們日常的xi慣在寧王府中起居作息。有奴仆注意到了那美男子的出現,立刻躬身行禮,口稱:“王爺萬安。”
這美男子,自然便是昔日的寧王朱權。他疑惑地左右看著,然后恍然大悟,激動地看向吳解。
吳解點了點頭,雙手猛地一拍。
“追溯光陰,逆轉死生!”
片刻之后,吳解帶著臉色蒼白的朱寧,站在了南安城破舊的城樓上。
遠遠望去,繁華的寧王府內一片歡騰,歡笑熱鬧之聲即使在這里也能聽到。
在王府的大廳里面,寧王殿下帶著諸位妃嬪子女,陪著年老體邁的父親,以及諸位大臣,一起向剛剛畫出來的那副神像上香致謝。
那神像是一個笑得很溫厚的青年,帶著一個一看就覺得不合群的紅發小女孩。
“我沒想到你最終選擇將‘朱權’分化出去,了斷這份因果。”吳解笑道,“這么一來,你那份絕世天資和非同尋常的氣運,可是要損失一大半啊!”
“但我覺得很舒服,很高興。”朱寧輕聲說著,眼中滿是笑意,“那些原本就不該是我的,我只是云中界的一顆點絳珠而已。”
吳解點了點頭:“朱寧,你可愿意當我的弟子?”
朱寧驚喜過望,立刻翻身拜倒,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弟子朱寧,多謝師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