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吳解很想盡快成就陽神,但修煉的事情,是沒辦法“盡快”的。
天人法身修成之后,他需要將本身的功法仔細揣摩研究,尋找出通往無上大道的途徑,那就是他可以走的道路。然后,他還要綜合這些道路進行取舍,選定最適合自己的,以此為基礎,設計構筑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此之謂“道果”。
當那條道路構筑完成之后,剩下的就是不斷加深積累,同時開始感應冥冥之中的大道。什么時候積累充足了,借著和大道的感應,便可以嘗試沿著自己構筑的那條路一鼓作氣沖過去。
這一步有進無退,能成功的話,便能將本身元神與大道相連,大道不滅、元神不朽,反過來不斷滋養肉身,從此與天地同壽,長生久視,自在逍遙;若是失敗了,那就肉身腐朽、魂魄飛散,只剩一縷元靈再入輪回,或許百轉千回之后還有卷土重來之日,但卻永遠尋不回今生今世的記憶,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吳解手頭上可以用來追求長生的功法還是挺多的,光是他最早修煉的靈霄火部正法,就有五六種可以成就長生的途徑;神霄雷部正法有四五種;碧霄瘟部正法則有十余種……加起來足足有超過二十條路可以選擇,簡直是琳瑯滿目,似乎隨便怎么都能成就長生一樣。
可越是如此,吳解越是不敢大意。
看似“一片大好”的形勢中,往往都會隱藏著危機。堅固的大壩,水下可能已經有快要被蛀通的蟻穴;健康的壯漢,體內可能已經孕育著一旦發作就難以挽救的重癥;強盛的帝國,上層和下層的矛盾可能已經猶如澆了油的柴火,只要一個火星就會熊熊燃燒席卷大地……
吳解雖然不是什么歷史學家或者軍事學家,但數百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越是形勢大好,越是要謹慎小心。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一路順風順水,最后倒在長生之門前的天才修士,實在是多到數不勝數了 所以他非常小心細致地研究著三種功法的每一條道路,仔細推敲它們和自己是否合適,是否完全合適,是否徹徹底底地合適。
無瑕金丹包容一切,理論上無論什么道路他都能走,哪怕是現在改修尹霜的血神經都沒問題——唯一的問題在于血神經還沒推衍出長生功法來。
但吳解卻知道,事情絕對不會這么簡單 關于無瑕金丹的事情,吳解手頭上的資料不多,就連得到江真君真傳的葉紅也知之甚少,至于茉莉——她根本沒聽說過什么叫無瑕金丹。
吳解有心去尋找一些資料,卻發現這些資料全都要用外功來兌換。他手頭沒有外功,只能望洋興嘆。
“外功”是玉京派乃至于整個大荒界甚至于連星海界都很流行的做法,弟子為門派做事,便可以積累“外功”,用外功可以換取很多額外的好處——這對于加強門派的凝聚力,提升弟子的積極性,都大有好處。
不過,對于外功的設置,各個門派也有所不同。比方說玉京派,弟子們修煉所需的基本資源,門派是無償提供的,想要額外的資源,才需要用外功兌換;而一些比較刻薄或者提倡付出的門派,就根本沒有基本資源這回事,一切都要用外功換取,簡直把門派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雇傭兵組織,或者說交易市場。
而且玉京派還有一個限制,就是外功不可轉讓。這個限制并不能完全避免弟子之間的外功流通——比方說某個弟子可以用外功兌換了資源,然后送給別的弟子,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比起那種可以自由轉讓外功的門派,卻又好了不少。
這就像是某些人熱衷于吹噓不受限制的自由,卻不知道不受限制的絕對自由,其實不過是強者肆意掠奪弱者的恐怖世界罷了——他們跟無上神君肯定很有共同語言,只是無上神君恐怕不會跟他們說話,只會拿他們去喂靈獸。
吳解沒有外功,暫時也不打算去積累外功,因為他手頭上有三套長生功法要研究,有二十多條長生之路可供選擇,用不著更多的東西。
如此這般過了大半年,某日他正在書樓潛心鉆研之際,一位童子前來拜訪,告知精魂樓樓主一瑕子真仙有事找他,讓他有空的時候前往精魂樓一見。
吳解有些愕然,不知道門派之中負責為戰死弟子孕育壯大魂魄,同時負責管理本命靈燈的精魂樓找自己有什么事情。但他可不想隨便拒絕一位真仙的邀請,當即整理了一番儀容,出發前往精魂樓拜見。
吳解如今住在玉京派內門之中,在白金真仙的強力于涉下,他并沒有加入專門培養精英弟子的通微樓,而是住進了冰云峰的冰云樓。
冰云樓是飛升修士們的聚居地,這里光是青羊觀出身的修士就有好幾個,比方說退之真人、蒼暮真人等等,和這些本門前輩相處,吳解也覺得很安心,很合適。
飛升修士們神念強大,體現在實用方面就是能夠一心多用,斗法尤其是御劍之際變化多端,一個人打同等級敵人,兩個三個如割草,十個八個隨隨便便,就算二三十個也能來去自如。所以冰云樓雖然人數不多,卻是玉京十二樓之中公認的戰力第一。白金真仙吹胡子瞪眼睛——雖然他沒胡子——之際,哪怕是門中幾位洞虛真君都要讓他三分。
為了爭奪吳解,當初白金真仙和玉華真仙幾乎鬧到動拳頭的地步,最后還是德高望重的百煉真仙出面調停,玉華真仙才悻悻地退讓,還嘟嚷著“你絕對會后悔的這是在耽誤他”之類的話。
玉京派真仙甚多,總數超過一百人。可其中絕大多數不是在潛修就是在云游,真正留在門派之中管事的,除了十二樓樓主之外就沒幾個了。兩位真仙樓主為了爭奪一位飛升弟子而幾乎動武,這個消息實在勁爆,吳解自己還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已經成了門派中的名人。
所以他前往精魂樓的路上,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停下來,對著自己仔細觀察,然后私下聊著什么,仿佛自己是什么罕見的珍稀動物,又或者是地球上那些引人關注的大牌明星一般。
“要是有幾個上來求簽名的,那就更像了……”吳解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腹誹。
玉京派內門聽起來似乎不大,“十二樓”嘛,似乎好像也許就是十二棟樓的樣子。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極為廣闊的大世界,起碼抵得上幾百個九州界。所謂的玉京十二樓,與其說是樓宇,不如說是以這座標志性樓宇為中央,巨大法陣籠罩之下的十二個修煉中心。
即使是十二樓之中規模最小的“襄夢樓”,也足足占了相當于兩三個“九州”的范圍,綿延數萬里的龐大法陣,將數十萬里上百萬里的地脈之力聚集起來,轉化為濃郁到不可思議的天地靈氣。身處其中,修煉起來自然一日千里。
所以對于身為內門弟子的吳若飛來說,被處罰不許回到內門,的確是極為嚴重的事情。
吳解飛遁之速極快,沒過多久就來到了精魂樓。這里的建筑風格古樸沉重,大量的黑色調透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遍栽的松柏猶如陵園一般,仿佛是在為那些倒在求道路上的弟子們哀悼。
這里有很多很多,多到數不清的養魂塔。每一座養魂塔里面,都住著一位死去弟子的魂魄。這些魂魄多半在斗法之中受了傷,如果不溫養恢復的話,轉世之后很容易出現癡呆之類的情況,十分不利。
溫養殘魂是極為花費時間的事情,除了長生真仙之外,一般的修士或許一輩子也等不到一縷殘魂溫養恢復的那一天。但只要這精魂樓在,這些養魂塔在,玉京派弟子在外斗法之際心里面就有底氣。哪怕他們被人所殺,魂飛魄散,精魂樓也能靠著入門之際點燃的本命靈燈,將他們的魂魄搶回一縷來,慢慢溫養恢復,不至于徹底完蛋。
吳解在接近精魂樓的地方早早落下遁光,步行為禮,以示莊重。等他走到精魂樓外,那位曾經見過面的童子點點頭,打開大門,請他直接進去拜見一瑕真仙。
精魂樓內的擺設也十分簡樸,看不出半點奢侈或者華美的意思,同樣透出莊嚴肅穆的味道。吳解沒有見到的本命靈燈,卻在路邊的墻壁上看到了許多許多的黑色木牌。每一塊木牌上都有一個名字,神念觸及,便將那位弟子的生平娓娓敘來。
這些木牌上記載的,是過往的無數歲月之中倒下的玉京弟子們,只有等他們轉世歸來,重新修煉有成,才會回來摘下自己的木牌,以示“我回來了”。
那是一個很重要的儀式,每百年舉行一次。每次舉行的時候,門派之中幾乎所有沒閉關的高人都要參加,屆時真仙成群,蔚為壯觀。
吳解正站在一塊“心泉樓馬道空”的牌子面前,看著這位前輩弟子生平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咳嗽。轉頭看去,卻是一位面貌尋常,眉宇間略有憂愁寥落之意的長生真仙。
這位真仙穿著純黑的法袍,顯然是精魂樓的人,那么他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弟子吳解,拜見一瑕子師伯”
玉京派的輩分很簡單,十二樓之中的輩分各算各的,整個門派里面,以真君為師祖、真仙為師叔師伯、余下的都是師兄弟,簡單明了。
當然,如果彼此之間有所傳承,門派也并不反對弟子們以師徒相稱,反而樂見其成。比方說吳解就尊稱蒼暮真人、退之真人等青羊觀出身的弟子為祖師,盡管他的修為比那幾位都要更高。就算是他日后成就陽神真仙,在那些前輩們面前,他依然會持弟子之禮,尊稱祖師。
“你來了。”一瑕子真仙點了點頭,臉上并無笑容。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邀你過來?”
“弟子不知。”
一瑕子深深地嘆了口氣:“眾所周知,你乃是成就無瑕金丹的絕頂人物。那么,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本門有過幾個無瑕金丹?”
吳解倒是聽人說起過這件事:“就弟子所知,一共三位。”
“沒錯。那你知不知道,這些無瑕金丹之中,有幾個成就了長生?”
“……弟子不知。”
一瑕子搖搖頭,露出了遺憾的神色:“我本以為你會知道……在你之前的三個無暇金丹,一個死在斗法之中,魂魄還在溫養——便是那位馬道空;另一個死在了沖擊長生的關頭上,一縷元靈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現在有沒有轉世。至于最后一個——”
他停頓了一下,低聲說:“就是我了。”
吳解一愣,不料這位前輩和自己一樣是成就無瑕金丹的人物,不由得有些驚訝。
“那么師伯叫我過來,可是有所指點?”
一瑕子笑了:“指點談不上,我只是聽說了你的事情,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所以邀你過來,將我的一些經驗教訓丨告訴你。”
經驗教訓吳解敏銳地感覺到,一瑕子的話中似乎有很深的涵義。
“我不是飛升修士,乃是大荒界土生土長的人物。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算是仙二代,家父便是本門幾位洞虛真君之一,孔璋真君。我從小資質不凡,深得家父喜愛,平常修煉之際,各種資源好處不斷地給。我自己也算是爭氣,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反而加倍努力,最終成就了無瑕金丹。”
吳解微微點頭,如一瑕子真仙這樣的情況,在修煉者之中是很常見的,越是修為深厚神通廣大的人物,往往越是會對自己重視的子嗣加倍嚴格教育和努力栽培,那樣的孩子,想學壞都很難。反倒是諸如郎子青這種資質差勁心性不堪的,實在爛泥扶不上墻,其父郎未名便只好破罐子破摔,保他榮華富貴享受一生就是……
“我成就無暇金丹之后,對照本門諸位前輩,覺得自己實在算是很杰出,心中也頗為驕傲。然后的修煉中,我一路高歌猛進,僅僅不到兩千年,便打破了生死玄關,推開了長生之門。”
吳解不禁眉頭一挑,暗暗驚嘆——僅僅以一世的修煉,兩千年不到就成就不死真仙,實在是很罕見的天才 “你知道我現在多大了嗎?”一瑕子突然問道。
吳解愣了一下,只能搖頭,他的確是不知道一瑕子真仙的年紀。
“我今年八十七萬多歲了。萬之后的數字,我已經懶得再算。”
“什么?”這下吳解可忍不住驚呼起來——一般來說,有資質有才華的陽神真仙,十萬年之內便會開始沖擊洞虛境界,三五十萬年還沒能元神寄托虛空的,那多半一輩子都沒希望了。
一瑕子真仙資質非凡,自己又足夠努力,還有一位神通廣大的父親作為后盾,怎么會到了八十七萬多歲,還沒有成就洞虛真君呢?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也是你一定要記住的,是我用這幾十萬年的歲月苦苦思索、多方探查,才總結出來的教訓”一瑕子的臉色嚴肅起來,話音也沉重起來,“五大神丹固然玄妙非凡,每成就一步,都遠超同類。但想要前進,卻也是極為困難的。”
“別的神丹情況,沒必要浪費時間細說。我且把無暇金丹的一個重要特點強調一下:我們這些人,在成就金丹之際選擇包容萬念,不斬去任何一個念頭,自我便是真我,誠心就是本心。這意味著日后我們要鑄就道果,尋找屬于自己的長生之路時,也要走一條包容并蓄的道路,除此之外,別的都是死路”
“死路?”
“沒錯如果你貪圖便利快捷,仗著無瑕金丹包容一切,選擇了一條沒有包容并蓄的道路,雖然也能成就陽神,獲得不老不死之身,可一輩子的成就,也就到此為止了——喏,看看我,就是前車之鑒”
吳解訝然看著一瑕子,只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笑容卻異常凄慘,簡直比哭還難看。
“難道沒有補救的辦法?”他忍不住問。
“或許有吧,但我花了八十七萬年都沒找到……”一瑕子深深地嘆了口氣,“我還會繼續尋找下去,可是最起碼,我不希望你落得我這樣的下場,最后也花上八十七萬年來尋找,還一無所獲。”
吳解沉默了一會兒,長揖到地。
“多謝師伯指點吳解感激不盡”
“不用謝,這是我作為無瑕金丹的前輩,對于后輩理所當然的照顧。”一瑕子的笑容總算是多了幾分溫暖之意,“我建議你從現在開始,多找一些能夠成就長生的功法細細研究。不是要走它們的道路,是要仔細研究它們的道路,最終找出一條能夠包容并蓄的道路來。”
“世界這么大,一定存在適合無瑕金丹的道路。但我不知道,玉京派也沒有。可我相信,你能夠走出這樣的道路來”一瑕子輕輕拍拍吳解的肩膀,落手極輕,卻讓吳解覺得心中沉甸甸的,“因為不知道我的經驗給你好不好,所以我就不用自己的研究結果來妨礙你的思路了。總之,長生之路漫長,眼光需看得遠一些。”
說話中,吳解周圍光影流動,卻是已經回到了冰云樓的控制范圍。但一瑕子的話音,卻依然在他耳邊回響。
“知非師侄,你一定要走出一條正確的道路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