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國,鄢陵郡,大陳縣。
縣城最南邊有一座建了快一百年的佛塔,因為經常有人打掃的緣故,倒也算干凈整潔。南越國雖然等于說可以算是青羊觀的自留地,但青羊觀對于佛門并不排斥,所以縱然是距離武安縣不足二百里的地方,佛寺也依然繁榮興旺,一點都沒受到打擊。
此刻在佛塔上方大約十丈的空中,吳解將御鬼環化作一個透明的圓盤托住身體,坐在空中一邊看書,一邊注意著遠處縣衙中的情況。
縣衙偏廳的文書房內,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吏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白衣青年,心中既害怕又納悶。
這青年來得極其突然,毫無半點征兆,儼然是傳說中的神仙一流。可他的眼神如此深沉,隱約還有一絲嘲笑和怨恨之意,便由不得這油滑的老吏不擔心不害怕。
“二十五年不見,看來你也混得不怎么樣啊。”易悌淡淡地笑著說,”我原本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才,早就應該飛黃騰達了,或者起碼應該大富大貴,卻沒料到你居然還是在做胥吏……這幾十年的歲月,你似乎沒什么長進的樣子。”
“二十五年”老吏心中一愣,努力回憶起來。
他的年紀還不算太大,腦子也還很好使,所以只用了不長的時間,就從腦海深處將一段記憶挖了出來。
而記憶深處一個早已模糊的身影,便隨著回憶而漸漸清晰,并且和眼前這位仙人的模樣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然后,他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慘叫,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出來,跪倒在易悌的面前,連連磕頭。
“易二郎易進士!易大爺”
這老吏叫得極為凄慘,宛若欠了大筆的賭債,被債主帶著打手堵在了小巷子里面,而且言明了要命不要錢……但他一邊慘叫著,一邊卻偷偷摸摸地看向地上,想要看看易悌的影子。
按照他的印象,這位易二郎本該在二十五年之前就死了才對!
此刻乃是午后未時,正是夏日之中最炎熱的時分。火辣辣的太陽高高地懸在天上,將無窮的光熱投下來,近處的房屋、庭院里的樹木和石頭,所有東西的影子都很清楚。
……唯獨少了一個人的影子!
易悌明明就站在面前,但地上卻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只見他站在從門外照進來的陽光之中,腳下一片明亮,非但看不到半點影子,甚至連一點模糊都沒有,仿佛他整個人是透明的一般,又像是那里什么都沒有似的。
“鬼!鬼啊!”
老吏嚇得魂不附體一一民間關于鬼魅的傳說里面,各種惡鬼都是害怕陽光的。若是一個惡鬼已經連陽光都不怕了……
他的身體頓時激烈地顫抖起來,牙關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整個人仿佛變成了篩子似的,抖啊抖啊,臉色則猶如從篩子里面篩出來的面粉,白得看不見半點血色。
易悌冷冷地一笑,袖子一揮,老吏已經又坐回了椅子上面,和剛才的姿勢一模一樣。
“我這一趟來,是要找你問一些事情。”他緩緩坐下,明明身下并無椅子,卻坐得穩穩當當,甚至比還在顫抖的老吏更加端正,“我希望你最好認真回答,當然,或許你不回答我也沒辦法。呵呵,你可以試試。”
老吏的牙關格格作響,想要趕快保證自己會老老實實有問必答,但卻只能聽到格格的聲音,連一個完整的詞語都說不出。
易悌皺了皺眉,袖子又是一揮,只聽得陰風陣陣,屋內的空氣頓時涼了下來,老吏受到這陣寒意刺激,身體的顫抖頓時輕減了幾分,總算能夠把話給說出來了。
“您……您……盡管……問……小……小的……一定……一定……如實……招來!”
易悌點了點頭,笑了笑,和和氣氣地問:“當初半夜帶著一群蒙面人闖進我家,燒了我搜集的證據,打斷了我右手的,就是你吧”
老吏身體不由自主地又顫抖起來,腦袋不停地抖啊抖啊,想要點頭,卻怎么也點不下去。
易悌并不在乎他是否承認,繼續問道:“你當時只是郡府糧庫庫監的管家,按說怎么也不該有膽量對堂堂八品的轉運主事下手。就算我當時已經受到彈劾,可畢竟還沒有被撤職。背后沒有誰給你撐腰的話,你是絕對不敢那么做的,對吧”
老吏牙齒不停地格格作響,臉色白得簡直跟死人沒什么區別。
易悌眉頭一皺,手指一彈,一顆微紅色的藥丸落到了老吏的嘴里,頃刻間便化作一股辛辣和微香的液體,流進了他的肚子。
這股液體進了肚子,老吏頓時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身體也不再抖了,牙關也不再格格作響了,連臉色都重新變得紅潤起來。
但他的心中卻越發懼怕一一易二郎竟然有這么大的本事,只怕自己等會兒想死都難!
“好吧,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究竟是誰在背后指使你的”
易悌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目光之中寒意流淌,看得老吏心中更是發冷 他哪里還敢隱瞞,急忙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等他說完一切,易悌嘆了口氣,站起來又一揮袖子,這老吏便趴在桌子上昏沉沉地睡著了,而易悌本人的身影則漸漸淡去。
片刻之后,他出現在了吳解用御鬼環化成的圓環旁邊。
“多謝大師兄提醒!否則只怕那家伙就要被我活活嚇死了。”
“不用客氣。知道事情的究竟了嗎”
“果然就跟大師兄你說的一樣。我當初堵了別人的財路,所以別人就想要弄死我一一不過他們彼此之間并沒有足夠的通氣,所以有的人是想要走官場的路子干掉我,而有的人則走了黑道的路子。”易悌苦笑著說,“想不到我還真是天怒人怨,連一貫有些矛盾的幾個官員,都為了對付我而聯手了。”
“既然已經知道了,你接下去打算怎么辦”
“查清楚一切,然后走朝廷的路子,對鄢陵郡的吏治進行一番大整頓。”易悌不假思索地說,“這是當年我想做而沒能做成的事情,現在一定可以做得到了!”
吳解點了點頭,他并不懷疑易悌的本事。以堂堂煉罡飛仙的神通,對區區一個鄢陵郡的吏治進行整頓,簡直易如反掌!
煉罡飛仙,在九州界絕大部分國家已經是國師層次的人物,甚至于頗有一兩個國家的國師都未必有此境界。此刻的易悌只需前往南越國的國都覲見南越皇帝,立刻便能得到國師的身份。
為了討好他,區區一個鄢陵郡的官員們……別說只是整頓吏治這種對國家大有好處的事情,就算易悌表示自己看這些官員們不順眼,想要干掉他們,只怕南越皇帝都會舉雙手贊成。
這件事光是易悌一人其實就已經非常足夠,但易悌卻不是很放心,還特地將吳解請來幫忙一一他并不需要吳解幫自己出手對付誰,只是希望大師兄為自己拾遺補缺,在自己忽略了某些事情的時候及時指出。
比方說剛才,如果不是吳解及時提醒的話,只怕那個老吏已經被活活嚇死了。
而且易悌這次做的事情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仙人插手人間事務,多少是有點犯忌諱的。他請吳解在旁邊監視,更重要的原因是希望吳解做個見證。
這鄢陵郡的事情,并非普通的人間事務,而是易悌自己當年在人間結下的恩怨。他出手了結自己昔年的恩怨,任誰都不能說他做錯了!
吳解自然明白易悌的意思,他很樂于為師弟當這個見證人,而且還打定主意一一如果有什么不開眼的家伙想要來搗亂的話,他會搶在易悌發現之前出手,把那種是非不分的混蛋揍上一頓,然后一腳踢進大赤江去!
易悌將剛才得到的那些情報整理了一下,然后便再次出發,朝著縣衙內堂飛去。
當初那個下黑手對付他的糧庫庫監,不久之后就得到了升遷。這二十五年之后,已經從九品的庫監升到了七品的縣令,官運頗為順暢。
不過……現在易悌回來了,他的官運也就到頭了!
片刻之后,易悌就在內堂的一處花廳找到了那位縣令老爺。
縣令如今已經快要五十歲了,這些年他顯然過得很好,身體很有幾分發福,挺著一個肥肥的肚子,雙下巴厚厚實實,幾乎看不到脖子。
南越國的氣候炎熱,而此刻又是夏天,天氣更是熱得難熬,這位縣令老爺自然也熱得夠嗆。不過他身為縣令,自然有避暑良方一一那花廳的屋頂上,赫然有幾片橫著的大扇葉,扇葉是用布做的,中間的轉軸部分不斷有水流下,將扇葉打濕,然后旁邊一處精心設計的水車便帶動著扇葉緩緩旋轉,將濕潤的涼風從頭頂吹下來,給肥肥胖胖的縣令老爺帶來了一般百姓絕對享受不到的清涼。
“這廝倒是會享受……”易悌冷冷地一笑,手上捏了一個法決,頓時那扇葉吹下的風便冷了許多,從涼風赫然化作寒風,凍得剛才還躺在躺椅上哼哼唧唧享受清涼的縣令老爺翻身跳了起來,大叫“冷死我也”。
“怪哉!怪哉!我大越國地處南方,如今又是盛夏時節,怎么會有如此的寒風!”這些年縣令老爺看來也讀了不少書,說話的時候頗為文縐縐的。
易悌沒有理他,手上法決催動,扇葉吹來的風勢頓時猛烈了幾分,而且越發的寒冷。因為寒冷的緣故,花廳內的水汽便析了出來,化作白蒙蒙的寒霧,讓穿著薄衣的縣令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真是見鬼了!”縣令嘟嚷著,急忙朝著花廳外走去,打算曬曬太陽,驅散心中的寒氣。
可他才走了兩步,便猛地撞在無形的屏障上,撞得頭昏眼花,鼻子更是酸痛不已一一手一摸,只見一片殷紅,卻是把鼻子撞傷了,流出了血來。
“這怎么回事!”縣令大驚,伸手摸去。卻發現花廳的大門處赫然多了一道看不見的墻壁,手摸上去冰冷冰冷,猶如冰塊一般。
他急忙縮手,心中卻已經完全冷了下來。
這個世界有很多怪力亂神的事跡,縣令自然也聽說過不少。六月酷暑這種寒氣驟降,花廳大門被看不見的冰壁攔住……這種事情絕對不是什么正常的情況,分明就是傳說中的“怪力亂神”一類!
他正在驚疑不定,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聲音。
“多年不見,你可真是發福了啊!這莫非就是所謂的‘心寬體胖’不成”
縣令急忙回頭,只見一個相貌清秀俊朗的青年,穿著一身白衣,站在距離自己不到五步的地方。
“你……你究竟是什么東西!”
易悌微微一笑:“我是什么,你真的不記得嗎”
縣令一愣,仔細地看著易悌,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他的記性比老吏更加出色,此刻已經想起了易悌的來歷。
他的想象力比老吏出色很多,或許是心中更加害怕的緣故,當他想起了易悌的來歷史后,再聯系此刻突然而來的冰寒,頓時便朝著“惡鬼索命”之類的方向想去。
當年易悌被打傷之后,第二天就收到了被撤職的處罰。這位心高氣傲的新科進士堅決不肯向邪惡屈服,便抱著受傷的身體前往京城,想要找自己在國子監的同學去幫忙。
鄢陵郡的一干人等豈能允許他把這件事給做成了!頓時紛紛使出了惡毒的手段……
具體究竟是誰的手段奏效,已經無法考證。但他們都知道,易悌從此沒了消息,無論是在鄢陵郡還是在京城,都沒有人見過他。
當初的庫監一一也就是現在的縣令一一自然以為易悌早已死了,如今見到易悌出現,當然就把他當做了來索命尋仇的惡鬼!
這一嚇,頓時嚇破了縣令的膽!他的膽量顯然不如老吏,臉色立刻就白了,眼睛也朝著上方翻去,整個人猶如一坨冰凍豬肉,直挺挺地朝著地面摔去。
易悌施法將他接住,又拿了一顆安子清出品的靈丹扔進他的嘴巴里面,然后便坐在空中,悠悠然等這肥豬醒來。
片刻之后,縣令隨著一聲尖叫,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但他隨即發現,自己面臨的情況,似乎跟噩夢也沒什么分別……
“我問,你答。”易悌懶得跟這肥豬多廢話,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愿意的話,我也不介意跟你去地獄的判官面前對質一番。”
“下官一定從實招來!”縣令急忙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哀求,”易進士!求你看在下官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饒下官一命!下官必定沒齒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四時八節,都為您請高僧名道,作水陸法會……”
易悌眉頭一皺,想不到這家伙居然連鬼都要收買,心中越發不喜,話音自然也就越發的冰冷兇狠。
那縣令哪里知道易悌的想法,只見這眼前的惡鬼越發陰冷,心中也不由得越發害怕。哆哆嗦嗦地將各種事情一一交代清楚之后,易悌手一揮,他便以為惡鬼終于要索命了,立刻哼都沒哼就昏死了過去。
如果不是剛剛服下的靈丹藥性尚在,只怕他這一嚇就已經嚇死了。
易悌嘆了口氣,懶得理睬這個狗官。徑直站了起來,駕著云霧來到吳解旁邊,告訴了他此番問到的情況。
“接下來你準備怎么做”吳解好奇地問,“是繼續一路追查呢還是直接進京告御狀去”
“繼續追查吧……眼前的這點東西還遠遠不夠呢。”易悌嘆了口氣,”這鄢陵郡幾十年來吏治,各種貪官惡紳互相勾結,勢力盤根錯節,早已結成了許許多多的關系網。我既然準備要出手,那就要一次做漂亮做干凈了,免得日后再有反復。”
吳解點了點頭,又問:“當初你被他們陷害……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吧”
“是啊。”
“那為什么你當初道法初成的時候不回來報仇,非要等煉罡有成之后再說呢”
“……其實我原本打算這件事就這么算了。畢竟我已經是世外之人,人間的恩怨跟我沒多大關系了……”易悌笑了笑,解釋道,“不過在你們昭陽郡幫忙處理各種事情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這趟來,既是為了復仇,也是為了幫助鄢陵郡的百姓除害!”
“仇報不報其實都無所謂,但害必須要除!如果放任這些家伙們逍遙下去,只會讓鄢陵郡的百姓過得越來越苦……我既然有心修仙,就應該多做好事,多為蒼生為百姓謀福利。放著惡人不去懲罰,放著壞事不去阻止,這算什么神仙這又是修的什么道呢!”
吳解點了點頭,對于易悌的想法大加贊成。
“說得好!我們修仙,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蒼生!有惡就要懲除,這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黎民百姓!師弟你的這番話,當真說到我的心里去了!”
“將自己的利益和百姓和蒼生的利益統一起來,這才是我們修仙者最大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