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少許擔憂,吳解離開了青羊山。
云夢郡錦湖縣在鄢陵郡青羊山的西南方,但他卻首先向北飛,來到了長寧城。
錦湖龍君的事情有些蹊蹺,在前去調查之前,他覺得應該請教一下蕭布衣這位占卜大師的意見。
“錦湖龍君的信仰發生了偏移,而她本人則關閉龍宮多年——但奇怪的是,這些年行云布雨一直都沒落下,挑選侍女什么的也是一樣。”蕭布衣復述了一遍吳解的話,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有一些猜想。
他帶著吳解來到自己占卜用的靜室里面,拿出一盆經過祭煉的法水和一包極細的白沙,閉上眼睛凝神靜氣,一邊念誦著吳解聽不懂的歌訣,一邊將白沙緩緩撒入法水之中。
白沙落入水里,慢慢地向下沉去,但卻在神秘的力量作用下漸漸鋪展出奇特的形狀。一篇歌訣念完,一把白沙也正好都撒完了,蕭布衣等待所有的白沙都沉淀下來,才睜開眼睛,看向盆底。
這么一看,他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吳解等他施法將沙子和水重新分開,又將法器收好,才擔心地問:“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很糟糕?”
“很糟糕也不至于,只是很奇怪……龍君的命宮還很穩固,應該沒有危險。可她的氣運卻發生了偏移,就像是……她已經不再是龍君了。”
吳解一愣:“此話何解?”
“具體說起來很麻煩……總之,命宮穩固,代表這個人現在健康快樂;而氣運偏移,則代表其事業出現了問題。”蕭布衣如此解釋,“錦湖龍君的事業出了問題,具體情況是她的‘神職’正在緩緩離開她,流向別的方向。”
“真是奇怪啊!龍君的神職不外乎恩威二字,恩是行云布雨,威是興風作浪。這些事情別人也做不到啊,她的氣運怎么會偏移的呢?”
這個占卜結果不僅讓吳解茫然,蕭布衣也一頭霧水。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蕭布衣總算想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人類的官員們如果氣運偏移,那就主強仆壓主,有篡奪之意。但如果篡奪者都已經能夠使得氣運偏移了,命宮又怎么能這么穩固呢?除非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神職被奪,或者根本沒發現。”
“如果神職被奪的話會怎么樣?”
“不怎么樣,龍君和咱們一樣是修士,沒了神職正好逍遙自在。”蕭布衣擺擺手,很灑脫地說,“就比方說我,楚國皇帝要請我當國師,這跟神職也很類似。但我才不愿意呢!多麻煩啊!而且萬一楚國出了事,我還得盡心盡力地去幫忙……為這點好處,不值得。”
“那為什么龍君們愿意做呢?”
“一方面是為了維護龍族的驕傲,因為天下水域都是龍族管理的嘛;另一方面大概是昔年祖龍定下的規矩吧……這個只能說是猜測,畢竟祖龍太遙遠了,那是圣皇離辛時代的人物。”
吳解聞言,眉毛一揚,在心中問道:“杜馨,你知道當年祖龍的事情嗎?”
“知道啊,離辛大帝掃平天下,劃分九州。這個過程中得到了龍族的大力支持,所以后來他就定下規矩,天下水域皆由龍族管理,并且尊龍族當時的族長為祖龍。”杜馨差不多算是那段歷史的親歷者,對那些事情了解得很清楚,“后來各派圍攻大光明神教,龍族沒有插手,理由是——陸地上的事,跟我們水族無關,水族只管水里的事情。”
“他真沒上進心!”這段時間一直忙著制造某個東西,最近才空閑下來的茉莉立刻表達了對祖龍的不屑,“年輕人應該有銳氣啊!所謂‘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這才是做人做事的正確態度!”
“這是過時的態度。”杜若早已習慣了茉莉的風格,搶在吳解之前吐槽,“這年頭做人要講規矩。”
“我說的就是規矩啊,強者占有資源,弱者依附強者,有什么不對的?”
“……好像的確沒什么不對。”杜馨若有所思。
“別信她!你問問她‘強者占有資源’究竟是占有到什么程度?”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包括哪些東西?”吳解追問。
“全部唄。”茉莉很理所當然地說。
“具體點!”
茉莉露出疑惑之色,納悶地問:“我不明白還要怎么具體,師傅你說清楚點不行嗎?”
吳解嘆了口氣,直截了當地問:“比方說,假設以當年的無上神君為例,他這個‘全部’,是否包括所有能夠控制的領地上的人們的身體和魂魄?”
“當然包括!人也是資源啊!就算不能修煉有成,也是煉器煉丹的材料啊!”
坐在她身邊的杜馨的眼睛一瞬間瞪得很大,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和她拉開了一段距離。
比起吳解和杜若“我就知道是這樣”的感嘆,杜馨下意識地逃跑行為讓茉莉覺得很受傷,耷拉著長耳朵,垂頭喪氣地回到靈木下面去睡覺了。
“唉!這個世界已經徹底壞掉了……”
吳解撇撇嘴,他覺得壞掉的絕對不是這個世界,而是茉莉被污染得太厲害的心靈!
告別蕭布衣,吳解駕著劍光朝著南邊飛去,用差不多兩天時間飛到了云夢郡錦湖縣。
錦湖縣因為毗鄰著錦湖而得名,這座狹長的湖泊并不大,東西約二十里,南北最長的地方也只有不到十里——嚴格地說,它其實就是南方著名的大河“粵水”支流“暨河”的一段,只不過因為地勢的緣故,又短又寬,看起來像個湖泊。
吳解來到錦湖縣之后,首先拜訪了這里的龍神廟。他換上了一件普通的道袍,自稱是游歷天下的散修“杜若”,到處拜訪道友,尋找機緣。
這種行為并不奇怪,很多偶然得到機緣踏入道途,卻沒辦法更進一步的散修們都會這么做。尤其是那些還沒在江湖中磨練得臉厚心黑,還保留著對修道之路美好幻想的年輕人們更是如此。
他們往往還沒有習慣掠奪和被掠奪的生活,還夢想著依靠機緣和刻苦不斷進步,甚至于得到某個前輩的青睞,獲得上乘功法。
這樣的散修們,是最容易被收買也最容易被利用的。即使并不心存歹意,和他們在患難之時結下交情,也不會有什么壞處。
更難得的是,這位散修“杜若”雖然年紀輕輕,道行卻非常高深。百煉境界的修為,在散修之中已經是少見的高手了!
所以當他客客氣氣地上門拜訪之時,龍神廟的道士們既驚且喜,略一商量便由廟里道行最高的安閑道人出面接待。
吳解是個敦厚有禮的人,而他百煉境界的修為則更加凸顯了這份禮貌的價值。安閑道人見這位高人態度和藹,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便放松了很多,說話的時候也少了幾分顧慮。
喝過了茶,寒暄了幾句,安閑道人便試著打聽“杜若”的來意。
“最近幾年,我的修為一直沒有進步,想來是所得到的功法不夠高級,到目前的境界就已經是極限了。所以便在九州游歷,既是想要在游歷中得到感悟有所突破,也是希望能有什么機緣,得到更加上乘的功法。”
吳解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正是散修們最常出現的情況。安閑道人琢磨一下,也沒有看出問題,便暫且相信了他的說法。
“前輩道行高深,這番游歷必定能夠再有所得。屆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出入青冥翱翔萬里,也是指日可待啊!”
吳解見他突然變得這么客氣熱情,不由得有些疑惑,直截了當地問:“安閑道友,在下不是個擅長猜謎語的人,你有什么話盡管直說,這樣繞彎子……讓人很難受啊!”
聞言,安閑道人滿臉堆笑,小心翼翼地問:“前輩道行深厚,可否指點在下一二?”
吳解這才恍然大悟,正想滿口答應,轉念一想卻又先問道:“道友此言差矣。你道行雖然不及我,但背后靠著龍君這棵大樹,有什么不懂的,為什么不請教龍君呢?”
“龍君可是天下水族正統,這一系源遠流長,高人不計其數。以道友目前的道行,指點一番還不是輕而易舉嗎?”
安閑道人猶豫了一下,深深地嘆了口氣。
“前輩有所不知,本廟供奉的龍君……已經有好幾百年沒有回應我們的禱告了!”
吳解一驚,差點忍不住站起來,聲音也大了幾分:“龍君不回應禱告了?莫非本地的龍君竟然已經不在了?”
“不!不!龍君肯定還是在的,每年的龍神祭,她都會降下香雨。旱日降水,雨天排澇,也從來不曾懈怠過——說實話,就老道所知,天下再無第二位龍君如我們錦湖龍君這么認真負責了!”
“那她為什么不回應你們的禱告?難道是你們得罪她了?”
安閑道人立刻搖頭:“前輩此言差矣,您聽說過被得罪了之后不報復的龍君嗎?倘若我們真的對她失禮,只怕早就被雷劈水淹了,哪里還能活到現在!”
“何況……就算偶爾有人得罪她,也不可能幾百年每一代都得罪她啊!”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看來龍王廟的道士們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
“又沒有生氣,又不回應你們的禱告,而且還在認真工作……這位龍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唉!天意難測,龍君的心意……也一樣難測啊!”
看著愁眉苦臉的安閑道人,吳解不禁為這個半老修士而悲哀。
在百姓們看來,龍神廟的道長們法力高強,而且又有龍神庇護,當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快活逍遙。
可實際上呢?他們不僅沒有從龍君那里得到半點好處,還得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以維護民間對龍神廟的信仰。
這真是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啊!
略一沉吟,他便應允了安閑道人的請求,表示每天可以抽出半個時辰來,回答龍神廟眾人在修煉中遇到的問題,權當在廟里借宿的住宿費。
這份住宿費實在太過高昂,安閑道人呆了半天,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頭發白了一大半的老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向吳解連連作揖,然后便快活地沖出去,向師兄弟們傳達這個好消息。
吳解坐在那里暗暗搖頭,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散修們的辛苦。
蕭布衣他們為了爭奪布衣神相的真傳竭心盡力;一窩蜂為了搶奪修煉資源無惡不作;而的這些老道們則為了得到一些指點就低聲下氣……
回憶著剛才的情景,年紀只怕比自己父親還大的老道陪著叫,一口一個“前輩”地叫著,吳解不由得又嘆起氣來。
凡人都說神仙好,卻不知道神仙也有神仙的煩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