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冷雨飄灑三天才停下,偶爾從云端露出半個太陽,并未給大地帶來幾許溫暖,草木上、山道邊隨處可見點點寒霜。
兩名官兵死亡的消息沒有傳到深山中的祈真觀,期間承宗下山前往田家村探視傷者,回來后也沒提起此事,更多地是詢問吳銘修習的道門秘技五行十三式拳法有何疑難之處,其他的事情閉口不談,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心懷忐忑的吳銘不得不佩服承宗的養氣功夫,既然承宗不愿提起那事,他也不好多問,但能從承宗的話語和態度中,推測沒有人懷疑到自己身上,想必那個獲救的美麗女子也依言糊弄過去了。
值此兵荒馬亂盜匪橫行的年代,死幾個人很平常,何況還是山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估計過一段時間風聲自會消停,很快無人再記得此事。
如此一想,吳銘的心結隨之解開,晚飯胃口大開多吃了兩碗,入夜就在承宗的指點下苦練武功,虛心請教疑難之處。
實際上,事情與吳銘猜測的正相反,上饒城與煌固鎮已經鬧得紛紛擾擾風聲鶴唳,被吳銘弄死的軍官并非一般的低級軍官,而是江西省主席熊世輝麾下警備師的中校團副,此人留在上饒肩負征召一個團新兵的重任,麾下連隊也不是普通連隊,而是由人數多達一百五十余人的教官和士官組成,專門負責三千新兵招募和訓練,完了這些人都會官升一級,擔任新兵團的各級軍官。
接到團副死訊的當晚,一百五十余名來自南昌的軍官極為震驚,隨即火速趕往出事地點,幾乎同時獲得急報的上饒縣長汪東翰大驚失色,急令守備團長楊志生集合人馬追趕而去,協助滇軍緝拿兇手。
當夜,殘破土地廟周邊所以村鎮,都被滿腔悲憤兇神惡煞的官兵騷擾,方圓十余里火把熊熊一片混亂。次日上午,保安團長楊志生獲得線報,于是所有官兵全部聚集到小小的煌固鎮。
鎮長陳繼堯面對暴怒的南昌軍官毫不畏懼,一口否認自家媳婦見過什么軍人,只是在返家途中遇到劫道匪徒,車夫不顧一切駕車沖出險境,成功擺脫匪徒安抵家中。
南昌來的百余軍官哪里肯依?但又不敢把家里正堂掛著烈士照片和蔣總司令題詞的陳繼堯怎么樣,吵到最后,非要面見遇險的陳家媳婦問個明白。
祖宗三代都是舉人的陳家族長陳繼堯勃然大怒,怒斥南昌官兵橫蠻無理不知廉恥,隨后捧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的慰問函和嘉獎令,激動地向兇神惡煞的軍官們咆哮:“我陳家長子陳伯安身為黃埔軍官,已為國捐軀,次子陳仲康如今就在中央黨部南昌分部任職,陳家滿門忠烈,豈能容忍你們玷污我陳氏家族清譽。”
好在縣長汪東翰及時趕來,解釋說陳家媳婦就是自己的親侄女,知書達理無比嫻熟,絕不會與此事有關,定是別有用心之徒橫加陷害云云。
最后,心中忌憚卻又無處發泄的南昌軍官在鎮中一頓猛砸,回到城里立刻急報南昌,被南京中央政府指責剿匪不力的魯滌平怒火萬丈,當即下令徹查此案。
第四日上午,江西省保安處處長路孝忱帶領百余人馬火速趕到上饒城,封鎖縣城各出入口,給縣長汪東翰和守備團楊志生施加巨大壓力,整個上饒縣境聞風色變雞飛狗走,各路幫派綠林豪杰在大肆抓捕之下幾乎絕跡。
太金山上卻是一片平靜,三個道士和吳銘的日子一如既往,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轉眼間,二月初二的青龍節就要到來,祈真觀再次忙碌起來,負責具體事務的承宗更是上下奔忙腳不沾地,唯有吳銘這個偽道士最為清閑,每天上午到道觀里幫幫忙,下午回到自己的偏僻住處讀520小說,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站樁練拳,完了洗個冷水澡,坐在壁爐前拿出兩支長短槍擦了又擦,然后再次端起長槍,吊上塊近十斤重的石頭練習瞄準,日子過得充實逍遙優哉游哉。
青龍節,天公作美,朝陽普照,周邊村鎮上千信徒絡繹上山,平日里深藏山中冷冷清清的祈真觀人聲鼎沸如同鬧市,區區一個青龍節竟比之前的上元節熱鬧得多。
這一切與吳銘似乎毫不相干,清晨起來練拳之后,打緊綁腿拿把柴刀背上背簍,踏著霜露趕著羊群獨自上山。眼下正是采摘野菇、春筍等山珍的好季節,半個月來,祈真觀招待香客信徒的山珍全是吳銘奉獻,他也只有通過這個方式,向秉真道長和承宗師兄弟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激。
太陽偏西,香客信徒們已經盡數下山,前來幫忙的鄉親也告辭而去,滿載而歸的吳銘背著沉重的背簍,挑著一擔干柴從側門進入后院,小臉通紅的承元立刻跑上前來:
“吳大哥,今天那個漂亮的姐姐又來了,她到小木屋那邊找不到你,又把我叫到一邊詢問,我說你上山去了,不知何時才回來。吳大哥,那個姐姐下山的時候很難過,老是回頭望向小木屋的方向,看得出她很想見你。”
吳銘頓感頭痛,大步走進廚房將背簍放下:“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個人,她和你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她像是有話要對你說。”
“扯蛋!幫我把簸箕拿來,今天采到的香菇都是上品,等會你生炭火,好好烤一烤,明天下山返回龍虎山祖庭就帶上。”
想到明日就要離別,承元放下簸箕不再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珠逐漸發紅:“吳大哥,回祖庭之后就見不到你了,不知哪年哪月我才能下山游學。我知道的,我們走了你也會離開這里,你若是離開了,等我出師之后,上哪找你啊?”
吳銘的鼻子微微發酸,尚未轉身就聽腳步聲傳來。
承宗出現在門口,他望一眼匆忙擦淚的小師弟,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吳大哥,我弄到一壇好酒,有不少菜,還有你喜歡的辣子火鍋,都在你的小屋里。”
吳銘心里異常沉重,摸摸承元的腦袋點點頭:“好!”
壁爐前火光搖曳,炭火上,銅鍋沸騰香氣四溢。
吳銘和承宗連續喝了六杯烈酒,吃下不少東西,但沒說幾句話,心中都依依難舍不是滋味。
喝下兩小杯酒的小承元小臉酡紅有些搖晃,在淚水涌出前放下碗,幾步爬到吳銘床上,拉開被子蒙住腦袋無聲哭泣。
雖然彼此相處僅僅半年多時間,但承元在吳銘身上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快樂,還有許多超乎他想象的見聞和知識,特別是吳銘有如兄長般悄然無聲卻無處不在的關愛與鼓勵,離別在即更顯珍貴,令小承元難舍難割。
吳銘望一眼頻頻顫動的被子,輕輕嘆息一聲,再給承宗斟上酒:“以后還會見面的,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
承宗沒有端起酒杯,望著佯裝輕松的吳銘:“大哥,答應我件事。”
“說吧,只要做得到,我答應。”吳銘真誠地回答。
“半年之內,你不要離開這里,半年之后,隨你去哪都行,如果你真要走,請你盡快離開,不要再去報仇,也不要在上饒境內停留,走得越遠越好。”承宗低聲說道。
吳銘沉默了,盯著承宗期待的眼睛好一會:“你擔心我的武藝沒練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承宗搖搖頭:“不是這個,大哥天賦很高,聰敏過人,不但有堅定毅力,還能舉一反三獨辟蹊徑,無論學文習武,都進境神速令人驚訝,假以時日,定有所成,甚至青出于藍成為名家。小弟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
“說吧,你我之間哪用吞吞吐吐的?”吳銘故作輕松地笑道。
承宗長嘆一聲:“大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時常翻閱后山,躲在密林里苦練槍法,這一個多月來,你兩次偷偷走東邊山背的小路下山,一次是大年初一,你悄悄到吳家村修繕你母親的墳墓,一次是初八,你獨自一人到煌固鎮趕集,對吧?”
承宗望著滿臉驚愕的吳銘,非常難過地繼續說道:“大哥,我知道你放不下心中的仇恨,知道你一旦下山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給你母親報仇,但是,這仇,你絕不能去報,現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吳銘臉上的笑容緩緩凝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空杯輕輕放到桌面上:“其實我心里已經沒有什么仇恨,之所以悄悄去修繕我母親的墳墓,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生長的地方,完全是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寄托吧,談不上什么仇恨。至于我去煌固鎮趕集,只是想看看而已,沒別的意思。”
承宗根本不相信吳銘的話,端起酒杯緩緩喝下辛辣的烈酒,放下杯子猶豫很久:“大哥,有件事我也是下午剛知道的,臨別之際,我得如實告訴你:煌固鎮和吳家村所有人都知道你沒有父親,你母親為此受盡煎熬,懷上你后就被吳家族長逐出家門,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為此二十多年來備受非議,可她直到去世,都沒有透露半個字。但是有幾個人知道,你母親懷上你之前,曾在煌固鎮陳繼堯居士家里做了半個多月的丫鬟,后來就……”
說到這兒,承宗望向滿臉驚愕的吳銘,狠下心告知真相:“當我聽到師叔說出來時,非常震驚,也很難過,具體的細節師叔沒說,我也不敢問,師叔只是讓我你,陳繼堯居士是你的生身父親。我在陳繼堯居士家里的正堂上,看到過陳居士戰死在武昌城下的長子陳伯安的照片,你們倆長相酷似,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還有,你救下的那個女子名叫汪月涵,出身鷹潭大族汪氏家族,是縣長汪東翰的侄女,去年初秋嫁到陳家,是陳繼堯居士次子陳仲康的夫人。”
吳銘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盯著面前的酒杯陷入了呆滯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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