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8章察探之于幻域（二十五）
十分鐘后，伊萊恩已經能用那個懸浮輪椅無障礙地到處移動了。
一開始他玩得很歡，覺得這個高科技大玩具移動順暢，還是腦控的，他想往哪里移動就往哪里移動，十分自由。
然而十分鐘下來，他的熱情馬上就消退了，逐漸就不想移動了。于是他把輪椅停在原地。
＂怎么了？＂洛里安湊過來問，＂玩累了嗎？想休息一下？＂
＂嗯……＂伊萊恩悶哼道，＂不、不想用它了。＂
＂為什么？這個輪椅不是挺方便的嗎？＂
＂正、正是因為太方便了。方便過頭了。＂伊萊恩納悶道。
這輪椅確實很方便，方便到伊萊恩想到哪里去都能被輪椅載著過去。但問題就是它太方便了，方便到仿佛在不斷提醒著伊萊恩，他是個全身癱瘓的廢人，只能靠這種東西的輔助來行動。
這東西越是方便，就越讓伊萊恩覺得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他意志消沉了。
伊萊恩想知道以前的埃里克先生到底是不是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在使用這個輪椅。也許策士埃里克從出生起就一直全身癱瘓，早就習慣了，甚至絕望了，麻木了，反而沒有感到太難受吧。但伊萊恩是習慣不過來，他無法承受這個心理落差。
＂嘿——＂洛里安似乎也猜到伊萊恩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湊到白獅人少年身旁低聲勸說道，＂你怎么啦？不用這么失落吧？你會好起來的，而且你的恢復已經比預想之中快得多。過不了多久，你就不再需要使用這個輪椅了。現在只需要忍耐，好嗎？再忍耐一下。＂
伊萊恩眼帶淚光地看著洛里安：＂到、到底要忍到什么時候？我、我現在連自己去洗手間都做不到，還需要人照顧。我、我到底還要接受照顧到什么時候？還要給你添麻煩到什么時候？？？＂
＂你沒在給我添麻煩。＂鹿人德魯伊微笑著摸了摸伊萊恩的頭，又輕拭去伊萊恩眼角的淚水，＂我說過了，我是你的治療師。在給你治療這段期間，我絕對不會嫌棄你的。請你也不要嫌棄你自己。＂
＂可、可是……＂
＂噢，來吧！＂沒等伊萊恩多說什么，洛里安就給了白獅人少年一個用力的擁抱。
那擁抱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伊萊恩似乎能聽見肋骨咯咯作響的聲音，以至于他有點呼吸困難。雖然有點難受，但是從洛里安身上傳來的溫熱也讓伊萊恩感到安心。
他能聞到德魯伊身上好聞的味道，植物的味道。那是混雜著洛里安平時使用的茉莉花味的洗發水，以及洛里安自身的淡淡的松木味的香味。被鹿人德魯伊擁抱著，伊萊恩仿佛置身于森林之中。如果一定必須用某種氣息來形容的森林氣味，那大概就是這種淡淡的松木味吧。
＂洛……洛里安？＂伊萊恩低聲問。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鹿人青年低聲說：＂你也許會以為，因為你是我的患者，我才對你這么好。但是不。遠不止此。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不僅僅是因為蓋亞大人認定你為她的盟友，我才把你看作是朋友。你本身就是個好孩子。我并不討厭你這樣真誠的孩子。
我很享受有你陪伴的時光。我甚至有點自私地希望這份時光能持續得稍微久一些，哪怕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離開。
……不要為自身的無力而傷感，孩子。也許你的無力才是別人前進的動力，是別人生存的理由。
我想要幫助你們這些真正無助的人，就像哥哥曾經幫助過我那樣。這也許只是自我滿足，但是幫助了他人之后，我感覺很好。
我知道我有在做正確的事情，我知道我有被世界所需要。這就是我的工作，而我熱愛我的工作。
照顧你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因此我絕不會嫌棄你；照顧好你也成為了超越了我工作范疇的任務，我不只是為了完成工作而想照顧好你，我是衷心希望你能過得更好，活得更舒適。
于情于理，在公在私，我都希望能照顧好你。所以啊，請讓我繼續照顧你吧。
與你相處的這段日子我很開心，我甚至還期待能夠與你再相處更長的時間。請不要否定這一切，不要以為自己是個累贅。不要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應該嫌棄你，或者你應該嫌棄你自己。
——至今為止，你不都做得挺好嗎？＂
＂可、可是……＂
＂噢，不要[可是]啦！就這樣說定了啦！＂洛里安松開擁抱，又摸了摸伊萊恩的頭，＂總之你不需要胡思亂想，放松心情，讓身體得以恢復即可。麻煩的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吧，這是我應該做的。而你可以多向我撒嬌。＂
＂人、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從剛出生的小孩到上百歲的老人，在我面前都沒什么差別，都是和小孩差不多。＂鹿人青年笑道，＂除非你活得比我久。＂
可是在活了三百多歲的鹿人德魯伊面前，也很少有人能超過他活過的年歲。這說法就有點賴皮。
不管怎樣，伊萊恩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并不是說狀況真的有所好轉了，只是洛里安說的話讓伊萊恩感到安心，心里好受了一些而已。哪怕他依然是個廢人，但他能感覺到自己有被人需要著，一切就不再那么糟糕……吧？
＂如果你玩夠了的話，我們去泡個熱水澡好不？＂洛里安又說，＂三樓的休息室應該足夠空曠，適合停放這個輪椅。你需要它的時候，我們再把它移動到你房間門前的走廊好了。＂
＂好、好啊。＂其實伊萊恩本來就想去洗個澡，原定的計劃被拖延了半個小時：＂洗、洗完澡之后，我想——＂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突然就噎了回去。因為他看到遠處一個有點嚇人的影子，被驚嚇到了。
＂嗯……洛里安？＂他低聲說：＂那、那邊……有個東西。＂
＂什么東西？＂鹿人青年也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里確實出現了一個東西，一個蒼白色的影子，一頭雄鹿的影子。
那頭鹿兒非常壯碩，是相當俊美的野獸。它渾身的毛發呈現出灰白色，仿佛已經上了年紀。它的雙眼不是普通野獸的眼睛，那雙眼睛在發著綠色的幽光，有點詭異，看得人心里發毛，但同時又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溫暖與悲傷。
最重要的是，那頭雄鹿頭上的鹿角也長著樹葉。那稀稀落落，但又翠綠欲滴的葉子，就像是裝飾在鹿角上的綠寶石，即使在夜晚的星月之光下也特別青翠耀眼。
＂那、那是德魯伊嗎？你的同伴？＂伊萊恩低聲問。
＂……不，偽德魯伊。和德魯伊十分接近，但又似是而非之物。＂洛里安低聲地答應道，仿佛是為了不刺激到遠處那頭雄鹿：＂我們德魯伊是動物體內移植了[德魯伊之種]變成的半動物半植物的生物。在動物的活性徹底消退，[歸樹]之前，我們德魯伊至少有著身為動物的意識，我們還是我們自己。
而那個生物……它已經不是[動物]了。它沒有動物原本的自我意識。把它變成那樣子的，也不是[德魯伊之種]，而是德魯伊教的戰士們使用的[世界樹的樹種]。
德魯伊教的戰士攜帶的樹種，會在使用者受到重創的時候試圖保護他們，修復他們身上的傷口，讓瀕死的他們活下來。
但并不是所有的傷都能被修復。有些一擊致命重傷，即使能被樹種修復，傷者也早已死去，只留下一具殘破的軀殼。
然而樹種并不知道這個事實。樹種依然會試著去修復已經成了遺體的德魯伊教戰士。于是就……變成了這樣子。
那副軀殼里已經沒有了靈魂，沒有曾經身為動物時那個他的自我意識。它只是一具遺體，被樹種占據身體，就像活死人一樣繼續[活]著。其動物特性蕩然無存，只剩下植物的特性。
它是……一具形骸（Husk）。＂
＂形、形骸……嗎……＂伊萊恩復述著洛里安的話。那個活死人一樣的東西卻用冰冷又溫暖的目光看著伊萊恩和洛里安，就在那個距離靜靜地看著，遠遠地看著，沒有更多的動靜。
＂我們……回診所里去吧。＂鹿人德魯伊低嘆道，＂不要在意那具形骸。它不會傷害我們的。過不了多久，它應該就會回大樹海中去了。＂
＂如、如果你這樣說……＂伊萊恩還是有點害怕那頭形骸靈鹿，所以他驅動輪椅，準備和洛里安一起回到屋內。
但就在輪椅離地浮起、開始移動的時候，那頭形骸靈鹿也突然沖了過來！也許是懸浮輪椅引擎發動的聲音驚動了靈鹿，又或者是它以為伊萊恩想襲擊洛里安，總之它沖了過來！
＂不！別動他！＂洛里安驚呼道。
嗖！！在撞上懸浮輪椅之前，形骸靈鹿突然一下子起跳，從伊萊恩頭頂上躍了過去，有驚無險！
＂快走！這里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鹿人德魯伊又喊道，試圖驅趕那頭靈鹿。
于是形骸靈鹿邁著大步，一頓奔跑就往森林之中沖刺，幾秒之后就徹底消失不見了。
洛里安這才松了一口氣。
＂它、它剛才想要——＂
＂不，它真的不會襲擊你，放心。＂洛里安打斷了伊萊恩的話，＂它只是有點嫉妒你，想嚇唬你一下而已。它是絕對不傷人的，我保證。＂
不知道為什么，洛里安相當維護那頭形骸靈鹿。
伊萊恩也依稀感覺到，那頭鹿兒剛才是帶著怒氣朝伊萊恩沖過來的，明確地想要對伊萊恩做點什么。雖然它帶著怒氣，它的行動中卻沒有帶有半點殺氣，所以說它不會傷人，也有一理。
如果它只是為了嚇唬伊萊恩而沖過來并從伊萊恩頭上躍過，它已經做到了。白獅人少年只希望那頭靈鹿不會再對他做些什么。
＂以后請不要在沒有我陪同的情況下，在外面亂跑。＂洛里安又說，＂那具形骸雖然不會傷人，但它有可能再次做出剛才那種出格行為，嚇唬你、欺負你。它不具備人智，只被一些很基本的思念驅動著。它的行為無分善惡，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大樹海意志的一部分。果然還是要提防一下它。＂
＂我、我會注意的。＂伊萊恩苦笑，＂沒、沒有你的陪同，我也不能往外面亂跑啊。＂
其實他可以。如果借助這輪椅的話。他應該可以使用那個支撐身體的骨架，讓自己短距離走動。只要能爬到輪椅上去，他就能控制輪椅到處移動，甚至能離開這個診所一小段距離。但如果他乘坐懸浮輪椅離開這個診所太遠的話，洛里安一定會生氣吧。
而且伊萊恩也很害怕。他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一件物事。但那頭幽靈一樣的形骸靈鹿，卻讓他切身地感到了害怕。那明明不是什么可怕的魔獸或者怪物，它明明對伊萊恩沒有敵意。但到底為什么呢？伊萊恩就是覺得很害怕它。
它身上流露出來怒氣仿佛在斥責著伊萊恩，斥責伊萊恩把屬于它的什么東西搶走了似的。
明明沒做任何虧心事的伊萊恩，卻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那頭靈鹿。就很憋屈。
＂好吧，去洗澡咯＂進入診所內部之后，鹿人德魯伊笑道，把那些不快的事情先拋于腦后，抱起白獅人少年就往浴室跑去。